然而,天意弄人,命运如这肆虐的风雪般无常难测。四人只顾着身后如附骨之蛆的追兵,拼尽全力在枯林中穿梭,枯枝如鬼爪般撕扯着他们的衣袍,积雪下的荆棘不时绊住疲惫的脚步。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刀割般的刺痛。他们万万不曾料到,前方等待他们的并非坦途,而是更加凶险的龙潭虎穴。冲出这片死气沉沉的枯林边缘,脚下开阔些的野径所连接的,正是那威震一方、令人闻之色变的独龙冈——祝家庄的地界!
这祝家庄非同小可。庄主祝朝奉与官府勾连甚深,俨然是朝廷在地方的一只铁拳。庄内路径曲折诡异,号称“盘陀路”,外人闯入,如入迷宫,十有八九有进无出。庄丁更是彪悍异常,训练有素,在这等风雪交加的恶劣天气里,非但没有懈怠,巡逻的岗哨和潜伏的暗桩反而更加密集森严,如同在雪白大地上撒开了一张无形的、致命的罗网。
四人刚冲出枯林的窒息压抑,踏上那片相对开阔却危机四伏的野径,脚下积雪稍薄,还未来得及喘息一口冰冷的空气——
“嗖!嗖!嗖!”
尖锐凄厉的破空声骤然撕裂呼啸的风雪!那不是寻常弓矢,而是机括强劲、力道沉猛的重弩!数道乌黑的寒芒,裹挟着死亡的气息,如同毒蛇出洞,从两侧隆起的雪丘、狰狞的巨石阴影后激射而出!目标刁钻至极,并非头颅胸腹,而是直取下盘双腿!显然,伏击者意在生擒,要废掉他们的行动能力!
“有埋伏!”神行太保戴宗反应最快,一声厉喝如同炸雷,在风雪中震荡开来。他身形如电,猛地向侧后急闪,险之又险地避过一支擦着裤腿飞过的弩箭,冰冷的箭风激得他汗毛倒竖。锦豹子杨林亦是不慢,闻声瞬间一个铁板桥,整个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一支弩箭带着厉啸贴着他的鼻尖掠过,劲风刮得脸颊生疼!拼命三郎石秀反应亦是神速,手中钢刀化作一道匹练银光,“铛!”的一声震耳金鸣,火星四溅,硬生生将一支射向杨雄小腿的弩箭格挡开去!
然而,心神因裴如海之事而恍惚、一路奔逃早已脚下虚浮的病关索杨雄,此刻反应终究慢了半拍!他听到破空声,想要躲避,但疲惫伤痛的身体却如灌了铅般沉重迟滞!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一支粗如拇指的弩箭,带着冰冷的铁腥气,狠狠地钉入了他大腿外侧!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带得一个趔趄,剧痛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喉咙深处挤出,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重重栽倒在冰冷的雪地里!背上那个浸染了法场鲜血的沉重包袱也随之滚落,“哗啦”一声散开一角,那件象征着弥天大祸、沾满殷红血迹的赭黄血衣,再次刺目地暴露在苍茫的雪光之下,如同一个不祥的诅咒!
“大哥!”石秀目眦欲裂,肝胆俱裂!他顾不得自身安危,狂吼一声,如同护崽的猛虎,猛地扑向倒地的杨雄,用身体死死挡在他身前,手中钢刀疯狂舞动,在风雪中划出道道寒光,试图格挡可能接踵而来的第二波攻击。
“拿下!”一声暴喝如同虎啸,震得雪沫簌簌落下!刹那间,二十几条彪悍的身影如同雪地里的恶鬼,从厚厚的积雪下、岩石缝隙中矫健地跃起!他们身着厚实的皮袄,头戴毡帽,只露出凶光毕露的眼睛,手中的钢叉闪烁着寒光,朴刀沉重锋利,更有数条粗大的套索在空中呼呼作响!为首一人,身高体壮,豹头环眼,虬髯戟张,手持一杆点钢长枪,枪尖在风雪中吞吐着慑人的冷芒,正是祝家庄教师铁棒栾廷玉麾下第一悍将——祝虎!
“蓟州的凶犯!勾结梁山的贼寇!休想再走脱一个!”祝虎目光如炬,一眼就认出了那件刺目的赭黄血衣,更从戴宗那超凡脱俗、快逾奔马的闪避步法中,印证了其神行太保的身份!他心中狂喜,知道这是送上门的滔天大功,厉声下令,声音盖过了风雪:“擒杀此獠,重重有赏!放绊索!”
随着他一声令下,几条早已布置好的坚韧牛筋绊索,如同潜伏的毒蛇,“唰”地一声从雪地中绷紧弹起,离地不过半尺,专绊马腿人足!戴宗与杨林正全力应对围攻,见状惊险万分地提气跃起,堪堪从绊索上方掠过,落地时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石秀拖着受伤的杨雄,行动受到极大限制!他奋力挥刀,避开侧面刺来的两柄钢叉,刚拖着杨雄险险避开脚下的绊索,眼前寒光再闪!数柄沉重的钢叉已如毒蛇吐信般从不同角度凶狠地叉来,封锁了他所有闪避的空间!石秀睚眦欲裂,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拼命挥刀格挡,“铛铛铛!”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火星在风雪中迸溅!他以命相搏的气势竟一时逼退了两名庄丁,但更多的庄丁如同闻到血腥的饿狼,层层围拢上来,刀叉并举,套索飞舞,将他和血流如注的杨雄死死困在核心,如同铁桶一般!
杨雄大腿外侧的伤口鲜血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大片雪地,刺目的红与冰冷的白形成恐怖的反差。剧痛和失血让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手中刀法早已散乱无力,只能靠着石秀以血肉之躯硬挡刀枪,每一次格挡都伴随着石秀压抑的痛哼和飞溅的血珠,情势已是千钧一发,危如累卵!
另一边,戴宗与杨林也被另一拨凶悍的庄丁死死缠住。戴宗心急如焚,如同烈火焚心!他深知此刻绝非恋战之时,多耽搁一刻,兄弟们就多一分殒命的危险!他必须冲出去,将消息带回梁山!只有梁山的大队人马,才能解此死局!杨林也明白这个道理,他见祝虎挺枪向戴宗逼去,情急之下,拼着后背空门大开,怒吼一声,将刚刚夺来的一柄钢叉用尽全力掷向祝虎面门!这一掷势大力沉,带着杨林全身的力气和决死的意志!
祝虎没料到对方重伤之下还敢反击,仓促间只得回枪格挡,“铛!”钢叉被磕飞,但他也被阻了一阻。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两名庄丁的钢叉已狠狠捅在杨林毫无防备的后背上!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从杨林口中狂喷而出,在洁白的雪地上洒下触目惊心的猩红梅花!他眼前一黑,高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扑倒在冰冷的雪地中,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杨林兄弟!”戴宗看得真切,心如刀绞,痛彻骨髓!那喷涌的鲜血仿佛灼烧着他的灵魂!他眼角余光扫去,石秀的刀光在重重围攻下已被压制得越来越小,杨雄身下的雪地已然被染成一片刺目的血泊,而祝虎狰狞的面孔和那杆夺命的点钢枪,正带着凛冽的杀意再次向自己逼来!四周,更多的绊索、挠钩如同毒蛇般从雪地里探出,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眼看就要将他们四人彻底吞噬!
不能再犹豫了!必须走!立刻!马上!
一个冰冷如铁、又炽热如火的念头在戴宗脑海中炸开!他眼中瞬间只剩下决绝,那是一种抛弃了所有情感、只剩下唯一目标的冰冷意志!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战场,瞬间锁定了包围圈东北角——那里因为杨林搏命掷叉阻挡祝虎,造成了庄丁们一刹那的混乱和迟疑!更重要的是,那处地势较低,积雪更深,两名手持挠钩的庄丁站位相对稀疏,正是这铁桶阵唯一的、稍纵即逝的破绽!
“呔!”戴宗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不似人声的嘶吼!他将赖以成名的神行之术瞬间催发到前所未有的极限!丹田内息如同沸腾的岩浆,以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态疯狂涌入双腿!他感觉足下那四片象征神速的甲马符箓骤然变得滚烫,仿佛要融化一般!
只见戴宗的身影在风雪中骤然变得模糊、扭曲!下一瞬,他整个人化作一道贴地疾掠的灰色残影!那不是奔跑,更像是一道被无形力量推动的疾风,以远超常理的速度,无视了脚下松软的积雪,直扑那处稍纵即逝的缺口!
“贼子敢尔!”祝虎察觉戴宗意图,惊怒交加!他长枪如龙,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直刺戴宗后心!这一枪凝聚了他全身功力,狠辣绝伦,势要将这“首恶”钉死在雪地上!
戴宗感知到背后致命的枪风!他没有回头,没有格挡!在那千分之一刹那,他全身肌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极限拧转,整个身体如同无骨的游鱼,险之又险地与那夺命枪锋擦身而过!
“嗤啦——!”
冰冷的枪锋撕裂了他肋下的厚实皮袄,带起一溜刺目的血珠和破碎的棉絮!火辣辣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但他借着这股冲击力,速度竟不可思议地再次飙升!身体诡异地一折,如同鬼魅般,从祝虎的枪锋与侧面一名叉手因惊愕而露出的微小缝隙间硬生生挤了过去!那叉手只觉眼前灰影一闪,劲风扑面,下意识地惊骇后退了半步。
缺口,就在眼前!戴宗眼中寒光爆射,双足在深雪中猛地一蹬!
“轰!”
积雪如同被火药炸开般四散飞溅!他合身撞入那两名挠钩手中间,双拳紧握,如同两柄沉重的铁锤,灌注了全身的力气和愤怒,狠辣无比地砸向两人持钩的手腕!
“咔嚓!”“啊哟——!”
两声清脆的骨裂声伴随着凄厉的惨嚎同时响起!两名庄丁手腕剧痛欲裂,沉重的挠钩脱手飞出!两人踉跄着向后跌退,身体正好撞向身后涌来的同伴,瞬间将追击的道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拦住他!放箭!快追!”祝虎气得三尸神暴跳,目眦欲裂,挺枪绕过挡路的卧牛石,声嘶力竭地咆哮!弩手慌忙抬起弩机,瞄准那已冲出缺口的灰影。
戴宗毫不停滞!冲出包围圈的刹那,他身体猛地向下一折,几乎与地面平行,整个人如同贴地飞行!他并未选择直线奔向东南方的梁山,而是骤然折向东北方一条积雪更深、雪雾弥漫的洼地!这是他的经验,直线追击最易,只有先彻底甩掉追兵的视线和锁定,才有机会真正脱身!
洼地积雪深可及膝,雪雾被狂风卷起,形成一片混沌的帷幕。戴宗的身影冲出数十步后,便彻底融入了这翻卷不休的风雪帷幕之中。雪地上,只留下几行浅得几乎难以辨认、并且被呼啸而下的新雪飞速吞噬覆盖的奇异足印——这正是甲马神行之术的特性,极大削弱了行走痕迹。数支仓促射出的弩箭徒劳地钉入他身后的雪地,连他的衣角都没能沾到。
“该死!真他娘的该死!”祝虎带着人冲到洼地边缘,望着眼前茫茫风雪,哪里还有戴宗的影子?他狠狠地一跺脚,积雪没过了脚踝。心知追击这神行太保已是痴心妄想,满腔的怒火瞬间转向了被围困的三人:“给我拿下!要活的!尤其是那个杨雄,蓟州悬赏的重犯,是条肥羊!给老子看紧了,别让他死了!”
包围圈中,石秀正拼死抵抗,刀光如泼水般护住自己和杨雄。他耳力极佳,听到了戴宗突围时那声来自东北方向的厉吼,心中非但没有绝望,反而陡然升起一股炽热的希望之火:“大哥!撑住!戴宗哥哥已经冲出去了!他必会带梁山好汉杀回来!替天行道!血债血偿!”他嘶声怒吼,刀光再起,如同困兽最后的搏杀,气势竟一时又压住了庄丁。然而,人力终有尽时,脚下被冰冷的雪地一滑,一条早就埋伏好的绊索猛地收紧!
“噗通!”石秀被绊倒在地,未及起身,数柄冰冷的钢叉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压下,交叉锁住了他的脖颈和四肢,将他死死按在雪地里,动弹不得!杨雄本就伤重失血,又被绳索勒住脖颈,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另一边,重伤的杨林早已被五花大绑。
呼啸的风雪如同无形的巨手,迅速抚平着雪地上的激斗痕迹。殷红的血迹被新雪覆盖,杂乱的脚印被抹平,只剩下呼啸的风声,仿佛刚才那场生死搏杀从未发生。
祝虎走到被牢牢捆缚的三人面前,脸上露出一丝狰狞而得意的笑容:“抬走!钉入地牢最底层!飞马!立刻飞马报知蓟州府尹!将这‘天大的喜讯’,”他特意加重了语气,充满了挑衅的意味,“也给老子‘送’上梁山泊!让那些贼寇知道,敢来我独龙冈撒野的下场!”庄丁们如狼似虎,粗暴地拖起昏迷的杨雄、重伤的杨林和被死死捆住的石秀,踏着厚厚的积雪,向独龙冈深处那座如同巨兽蛰伏的祝家庄走去。石秀奋力挣扎,怒目圆睁,口中兀自叫骂不休,声音却被无情的风雪吞噬。
风雪苍茫,天地一色。
戴宗亡命奔出十数里,肋下的伤口如同被烙铁灼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经脉因过度催动甲马而灼热欲焚,仿佛有无数细针在体内游走。他强忍着非人的痛楚,在一处背风的巨大山岩后停下。确认身后再无追兵的声息,只有风雪永恒的呼啸,他才撕开早已破烂的衣襟,露出肋下那道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的伤口。冰冷的空气触及伤口,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和更尖锐的痛感。他抓起一把干净的积雪,狠狠按在伤口上,刺骨的冰冷暂时压下了灼烧感,也带走了部分污血。然后,他咬紧牙关,用撕下的布条草草包扎,勒紧,动作粗暴而迅捷。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又在寒风中迅速变得冰凉。
他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吞咽冰刀。他强迫自己冷静,调动丹田内残存的气息,运转周天,试图压下翻腾的气血和那股因透支而带来的虚弱感。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丝清明。他抬头望向混沌的天空,艰难地辨认着方向——东南!梁山在东南!
兄弟的血,杨林倒下的身影,石秀困兽般的怒吼,杨雄染红的雪地……一幕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那伤口包扎下的皮肉在灼痛,但更灼痛的,是心头的血债!风雪如同鞭子抽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却浇不灭他胸腔里那团名为“替天行道”的烈焰!这烈焰,此刻燃烧的是复仇的意志,是救赎的责任!
报信!救人!踏平祝家庄!
这六个字,如同最沉重的战鼓,在他灵魂深处擂响!这信念,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压榨着每一丝潜能。他眼中焦灼与仇恨交织,如同实质的火焰在风雪中燃烧。他再次启动了足下的甲马,强行凝聚起残存的内息,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呼吸的节奏,避免牵动肋下的重伤。
“走!”一声低吼,戴宗的身影再次动了。这一次,他不再迂回,不再隐藏,而是化作一道真正的、不顾一切的风影,折向东南,扑向那八百里烟波浩渺的水泊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