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浓重的墨色尚未完全褪去,大名府高耸的城墙如同蛰伏的巨兽,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投下森冷的阴影。城墙根一处隐蔽的泄水口,覆盖着厚厚苔藓的石板被艰难顶开,一个浑身污泥的身影如同狸猫般钻了出来。
燕青。
“浪子”此刻虽显狼狈,衣衫破损沾满泥污,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左肩的箭伤传来阵阵钝痛,虽不致命,却也大大影响了他的灵活。他伏在冰冷的护城河边,警惕地扫视四周。城头火把晃动,巡城兵丁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必须走…梁山…”卢俊义绝望的眼神、石秀浴血吐出的“必来”二字,还有蔡福蔡庆带来的微光,灼烧着他的心。他强忍不适,辨认方向,一头扎进城外稀疏的树林。
他选择最偏僻的小路,昼伏夜出,绕开官道集镇。饥饿、伤痛和高度紧张消耗着他的体力。肩头的伤在跋涉中隐隐作痛,牵扯着动作。
挣扎前行了两日一夜,离城已远。燕青靠在一棵老槐树下喘息,撕下衣襟重新裹紧肩伤。汗水混着泥污流下。就在这时,远处小路拐角,一个身影突兀闯入视野。
那人身材敦实粗壮,穿着粗布短打,步履沉稳有力,背着小包袱,风尘仆仆。方向…赫然也是东南!梁山泊的方向!
燕青心猛地一沉,瞬间缩回树后,屏息凝神。疲惫被冰冷警觉取代。
“李固的爪牙?!”时机、方向都太过巧合!是追踪者?还是埋伏?燕青肌肉绷紧,眼神锁死来人——没有武器,徒手搏击是他的强项,但肩伤是隐患。
那人似乎毫无察觉,不紧不慢走近。面容平凡木讷,但在燕青眼中,任何陌生都是威胁。
十步…五步…就在那人即将走过槐树的刹那,燕青动了!
没有呼喝,没有寒光。他如同蓄势的猎豹,骤然扑出!动作因肩伤微滞,但那股搏命的狠厉未减分毫!目标明确——近身,擒拿,制服!
他右手如电,五指成钩,直扣对方咽喉(锁喉擒拿)!同时左腿无声无息地扫出,直取对方脚踝(下盘绊摔)!这是相扑(摔跤)中快速制敌的狠招,力求瞬间破坏对方重心,一击制胜!
“嗯?!”
敦实汉子显然没料到突袭,眼中惊怒爆闪!但他反应快得惊人!面对锁喉擒拿,他不退反进,脖子猛地一缩一拧,竟用粗壮的肩颈硬生生扛开燕青的五指,同时左腿如同铁桩般牢牢钉入地面!
“砰!”燕青的扫腿结结实实撞在对方小腿上,却感觉像踢中了老树根!对方下盘稳如山岳,纹丝不动!反而是燕青自己因用力过猛和肩伤牵扯,身形微晃。
“好扎实的根基!”燕青心头一凛。一击不中,他立刻变招,身体如游鱼般贴靠上去,双臂如蟒蛇缠绕,试图锁抱对方腰身,施展贴身摔技(如“抱腰过胸摔”)!
“哪里来的蟊贼,敢偷袭爷爷!”汉子低吼一声,怒火中烧。他腰腹猛地一沉,如同磨盘坠地,双臂肌肉虬结,向外一崩一绞(反关节挣脱与擒拿)!一股沛然大力传来,燕青只觉得双臂被铁箍箍住,关节剧痛,锁抱瞬间被破开!
紧接着,汉子粗壮的右手如同铁钳般闪电探出,精准地抓住了燕青因肩伤而稍显迟滞的左臂衣袖!一个朴实无华却迅猛无比的“大外刈”(外腿绊摔)已然成型!他左腿如同钢鞭,迅猛扫向燕青支撑的右腿外侧!
燕青瞳孔骤缩!对方是真正的摔跤高手!他腰腹急拧,身体以不可思议的柔韧向后仰倒(“鹁鸽旋”身法的卸力应用),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的扫腿,同时未被抓住的右腿如同蝎尾般向上反撩,脚尖疾点对方抓着自己左臂的手腕曲池穴(以巧破力,攻其必救)!
汉子手腕一麻,力道微松。燕青趁机一个灵巧的“懒驴打滚”,脱离接触,翻身站起,与对方拉开两步距离,剧烈喘息,肩伤处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左臂衣袖已被撕破。
几个呼吸间的贴身缠斗,招招凶险,全是摔跤技法中的擒拿、反制、绊摔与卸力!没有兵刃交击,只有身体碰撞的闷响、布帛撕裂声和粗重的呼吸。
汉子显然也察觉到了燕青的肩伤和精妙身法,眼中的怒火稍敛,取而代之是凝重和一丝疑惑。他沉腰坐马,摆开一个古朴的相扑“构”(架势),声如闷雷:“兀那汉子!你我素不相识,为何突下狠手?报上名来!莫不是剪径的毛贼?”
燕青喘息着,强压伤痛,眼神如刀:“哼!装模作样!李固那狗贼派你来阻我上梁山,便放马过来!小乙爷今日拼着肩伤,也要撕下你一块肉!”他故意点出“李固”和“梁山”,既是试探,也是搏命宣言。
“李固?梁山?”敦实汉子脸上的怒容瞬间被巨大的错愕取代,戒备的架势也松了一分。他上下打量着虽然狼狈却眼神倔强、身法精妙的燕青,特别是听到“小乙爷”这个称呼时,瞳孔骤然收缩!
“等等!你…你是卢俊义卢员外的家人,燕青燕小乙?!”汉子失声叫道,语气中充满难以置信和急切。
燕青心头剧震,对方竟能一口道破身份!杀意再起,作势欲扑:“正是!狗贼…”
“别动手!误会!天大的误会!”汉子急忙摆手,甚至彻底放下了架势,脸上焦急万分,“燕青兄弟!俺不是李固的人!俺叫焦挺!江湖人称‘没面目’焦挺!俺是要去投奔梁山泊王伦哥哥的!”
“焦挺?”燕青动作一滞,这名字…似乎听江湖朋友提过,是个相扑好手。他强撑着,目光如炬审视对方:“空口无凭!”
焦挺见燕青停手,松了口气,急声解释:“俺本是中山府人,祖传三代相扑为生,得罪恶霸,家破人亡。久闻梁山泊王伦哥哥仁义,替天行道!俺焦挺一身笨力气,就想投奔梁山,绝无虚言!”他语气恳切直爽。
他看向燕青肩头的伤和眼中的戒备,猛地想起燕青刚才的话:“燕青兄弟!你刚才说卢员外…上梁山…莫非大名府玉麒麟卢俊义卢员外出事了?!”震惊和关切溢于言表。
听到焦挺提及王伦替天行道,又直呼卢俊义名号,语气真诚,燕青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动。肩头的剧痛和疲惫袭来,他靠着树干缓缓滑坐在地。
“是…我家主人…遭了大难…”燕青声音嘶哑,充满悲愤。他看着焦挺,杀意褪去,被浓重的悲哀取代。
焦挺再无怀疑,连忙上前几步,保持距离,急道:“燕青兄弟,你这伤…”他解下包袱,摸索出一个小葫芦,“俺这里有祖传的跌打药酒,活血化瘀,舒筋止痛最是管用!”拔开塞子,一股浓烈却不刺鼻的药酒味散开。
这药酒味和焦挺急切真诚的举动,让燕青彻底放下防备。他紧绷的神经松弛,眼前微黑,强撑着将大名府变故——李固贾氏构陷、卢俊义冤狱、石秀冒死探监重伤、自己背负密信突围…以及牢中蔡福蔡庆的援手和那句“王伦哥哥和林教头的大军定会来”,简略道出。
每一句都如重锤砸在焦挺心上。他听得目瞪口呆,怒火在木讷的脸上燃烧,拳头捏得咯咯响:“好个狼心狗肺的李固!卢员外竟遭此毒手!石秀兄弟真义士!”他看向燕青的眼神充满敬佩,“小乙哥,忠勇无双!”
他不再犹豫,上前蹲下,小心翼翼地将气味浓烈的药酒倒在手心,搓热后,动作虽粗犷却认真地按揉在燕青肩头肿痛的箭创周围。“忍着点,揉开了才有效!”一股热辣辣的感觉透入皮肉,带来奇异的舒缓和暖意。
“小乙哥,此地不宜久留!”焦挺处理完,警惕四望,“你肩伤虽未及骨,但影响发力,独自赶路不易。俺焦挺本事不大,但力气足,脚程快!俺护送你上梁山!卢员外和石秀兄弟等着救命,王伦哥哥的信,耽搁不得!”
燕青感受着肩头的温热和焦挺话语中的真诚与决绝,百感交集。绝境逢援手。他看着焦挺那张平凡可靠的脸,重重点头,眼中光亮重现:“好!焦挺兄弟,此情燕青记下了!走!”
焦挺咧嘴一笑,憨厚有力:“说啥情不情的!路见不平!救卢员外,投王伦哥哥,正是俺该做的!”他伸出手,不是搀扶,而是像摔跤场上的伙伴那样,用力拍了拍燕青未受伤的右肩,传递着力量,“俺走前面开路,你跟紧!遇事俺顶着!”
“走!”
两人不再耽搁。焦挺在前,燕青紧随其后,再次踏上通往东南的崎岖小路。一个肩伤隐痛却意志如铁,一个木讷敦实却步履沉稳。黎明的微光终于刺破黑暗,洒在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上。前路依然凶险,但燕青不再是孤身一人。焦挺的存在,如同坚实的后盾,驱散了孤独的寒意。他们背负着千斤重托,向着水泊梁山的方向,步履坚定地走去。
燕青回头望了一眼大名府模糊的轮廓,心中无声呐喊:“主人,石秀哥哥,撑住!援兵必至!”焦挺似有所感,头也不回地沉声道:“小乙哥,省些力气,梁山,不远了!”两人身影一壮一灵,迅速消失在蜿蜒山路的晨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