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在鎏金雕花窗棂上流淌,夜清流第八遍弹完《月光》第三乐章时,水晶吊灯在施坦威琴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最后一个音符尚在空气里震颤,易安涂着红色甲油的手指已经压住琴键。
\"升c小调不是这么处理的。\"易安一把抽走男孩手里的乐谱,泛黄的纸张上表姐花月瑶的字迹正在晕染。
\"你母亲弹这个乐章时,左手要再抬高两公分。\"镶钻甲片划过夜清流手背,在皮肤上拖出淡红印记。
陈春花抱着熨好的礼服候在镜厅外,看见三百面威尼斯银镜将男孩苍白的脸折射成无数残片。
易安忽然从鳄鱼皮手包掏出块镀金怀表,表链上刻着1905——这是花月瑶曾经在肖邦大赛夺冠时的纪念品。
\"再来。\"怀表被重重按在琴谱架上,\"我要听到完美的三连音。\"夜清流刚抬起手腕,易安忽然掐住他小指关节:\"指节弯成这样,怎么弹出颗粒感?\"
夜清流指尖下的中央c键发出呻吟。当第九遍弹到第17小节时,易安突然将整瓶依云水浇在琴键上:\"渐强处理得太生硬!你母亲这个年纪已经...\"
水面倒映出她扭曲的面容,后半句卡在喉间化作冷笑。
\"你怎么不乖呢?清流?\"她忽然放轻语调,染着玫瑰灰的指尖抚过夜清流颤抖的睫毛。
这个动作让陈春花想起暴雨天被掀翻的鸟巢,雌鸟也是这样温柔地啄食濒死的雏鸟。
夜清流第十次触键时,易安用珍珠手链缠住他手腕。巴洛克珍珠硌进脉搏,每颗珠子都对应一个错音:\"你的外曾祖母用这链子纠正过表姐的指法。\"
其实链扣早被更换过三次,最近一次是在花月瑶葬礼次日。
当《月光》的暴风雨乐章再次炸响,易安忽然按住男孩肩膀。镶钻戒指压进锁骨:\"腰部挺直!你母亲怀孕七个月时都...…”
镜面里的倒影突然重叠,十几年前花月瑶临产前最后一次演奏的场景在暮色中鬼魅般重现。
夜清流的指甲在琴键上劈裂,血珠渗进乌木缝隙。易安掏出绣着法文缩写的手帕,却在即将触碰伤口时收手:\"知道为什么选这首吗?\"
易安将染血的帕子塞进施坦威共鸣箱,\"她断气前哼的就是这段旋律。\"
陈春花数到第二十三遍时,暮色完全沉入彩绘玻璃。夜清流突然精准复现了表姐录音里的每个颤音,易安却用铂金钢笔划破乐谱:\"感情太充沛了!\"
墨迹在\"espressivo\"标注上晕染,\"你该学的是克制。\"
镜厅角落的布谷鸟钟惊飞夜莺。易安扯断缠在男孩腕上的珍珠链,三颗浑圆的南洋珠滚进通风管道,带着表姐少女时代的笑声消失在黑暗里。
\"明天加练五小时。\"易安转身时真丝裙摆扫过琴凳,那里留着夜清流指甲抓出的新月形凹痕。
当最后一面银镜蒙上夜色,陈春花发现夜清流偷偷将染血的琴谱折成纸船。月光从穹顶天窗漏进来,照着纸船上歪扭的字迹:\"他们都说是妈妈不要我跟妹妹的,可是为什么啊………?\"
\"小少爷………\"陈春花开口,又立刻噤声。这个称呼是易安定的规矩,可她总觉得别扭。
夜清流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像被雨打湿的蝶翅。陈春花的手臂环住夜清流时,她粗糙的掌心轻轻托住了他颤抖的指尖。
\"疼吗?\"她低声问,拇指摩挲着他指甲劈裂的边缘,像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
夜清流没有回答,但他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琴弦。
陈春花叹了口气,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一块皱巴巴的薄荷糖——那是她昨天从市场偷偷带回来的,糖纸已经有些褪色。
\"含着,\"陈春花将糖塞进他手心,\"甜的。\"
她的安慰笨拙得像她熨烫的礼服,总是带着几道压不平的褶。可夜清流慢慢蜷起手指,将那枚糖攥在掌心。
\"陈阿姨………\"
他声音很轻,像琴键上未落下的音符。
陈春花用围裙角擦了擦他额角的冷汗,动作有些粗鲁,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
\"别听她的,\"她压低声音,\"你弹得很好…………是我见过最优秀的……\"
这句话像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锅。夜清流猛地抬头,瞳孔里映出陈春花那张平凡的脸——没有精致的妆容,没有锋利的棱角,只有眼角几道深深的皱纹,像是岁月用钝刀刻下的痕迹。
\"真的……?\"
\"真的,\"陈春花点头,手指轻轻拂过他手腕上的淤痕,\"你妈妈要是听见,一定会笑。\"
陈春花只是用自己那双常年浸泡在洗衣液里的手,轻轻拍了拍夜清流的肩,像拍打一件易皱的礼服。
她的动作毫无技巧,甚至称得上生硬,可夜清流的背脊却微微松懈下来,像紧绷的琴弦终于被允许颤动。
\"明天……我给你蒸桂花糕。\"陈春花最终只挤出这一句,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什么。
夜清流低下头,嘴角极轻地弯了一下。
黑暗的某个角落,易安涂着玫瑰灰甲油的指尖深深掐进雕花门框,胸前的镀金怀表突然发出齿轮卡壳的轻微异响。
表盘背面嵌着的全息照片正在闪烁,那是十六岁的花月瑶在肖邦大赛颁奖礼上,怀抱奖杯对她微笑的影像。
易安看着陈春花围裙上沾着的面粉、枣泥酥的碎屑,还有夜清流袖口蹭上的一点油渍——这些不完美的、粗糙的痕迹,像某种无声的反抗。
恍惚间,易安又再次看见了那个十六岁的花月瑶站在钢琴旁,唇角微扬,眉眼温柔,像一朵永不凋谢的白色山茶。
易安盯着那张脸,恍惚间听见了二十年前的雨声。
那时候,她和花月瑶还是形影不离的表姐妹。她们一起学琴,一起在花园里偷摘玫瑰,一起躲在阁楼上分享少女心事。
易安记得花月瑶总是笑着叫她“安安”,指尖轻轻点她的额头,说:“你呀,总是这么倔。”
可后来……呢?
后来啊,花月瑶嫁给了她喜欢的人。
——商业联姻,门当户对。
夜清流窝在陈春花怀里,他的身躯微微蜷缩,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幼兽。陈春花的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低声说着什么,夜清流便仰起脸,冲陈春花笑了一下。
那一瞬间,易安的心脏猛地收缩。
她想起了花月瑶。
——想起了她曾经也是这样,窝在那个男人的怀里,仰着脸,笑得“甜蜜”又依赖。
那时候,易安站在阴影里,看着他们相拥,指甲掐进掌心,却只能微笑。
而现在,她站在光里,看着夜清流和陈春花,却忽然觉得——
自己才是那个被留在黑暗里的人。
怀表在她掌心发烫,像是花月瑶无声的质问。
——“安安,你快乐吗?”
易安攥紧了它,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生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