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理事坐在孙桂香侧面的单人沙发上,声音温柔:“孙女士,别紧张,您先喝口水,缓一缓。”
她将一杯温水轻轻推到孙桂香面前。“然后我们慢慢来,把您带来的资料给我看看就好,其他的事情交给我们来处理。”
孙桂香颤抖着手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让她冰冷的手指稍微恢复了一点知觉。
她看着林理事真诚温和的眼神,又偷偷瞄了一眼不远处安静坐着的少年,紧绷的神经终于一点点松懈下来。
她放下水杯,手依旧有些抖,开始小心翼翼地从那个破旧的布口袋里往外掏东西。
身份证、户口本、小石头的学生证复印件……一样样被摩挲得有些发毛的纸张,被她珍而重之地放在光滑的茶几上。
最后,她颤抖着,拿出了那张叠得整整齐齐、却几乎被揉烂的医院诊断证明和巨额缴费单。
当那张如同死亡判决书般的单据被展开时,她浑浊的眼睛里再次涌上泪水,声音哽咽:“同志……我……我这个病……医生说……没多少日子了……我就是放心不下我那孙子……”
林理事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她拿起那些资料,仔细翻看着,神色专注而凝重。
不远处,夜清流翻阅文件的动作似乎停顿了零点几秒。
他依旧垂着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灰蓝色眼眸里可能掠过的任何情绪。
只有握着文件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泛出一点微白。
林理事快速浏览完关键信息,抬起头,看向孙桂香,语气温和而坚定:“孙女士,您的情况我了解了。您放心,夜总已经吩咐过了,我们会启动最高级别的援助程序。”
“您的医疗费用,包括后续的住院、用药、以及必要的支持治疗,基金会会全额承担。另外,关于您的孙子小石头,我们也会安排专人评估他的情况,提供相应的生活保障和教育支持,确保他未来的生活。”
这番话如同天籁之音,瞬间击溃了孙桂香最后一道防线!她猛地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震惊!
全额承担?小石头的生活和教育也有保障?!这……这简直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巨大的冲击让她脑子嗡嗡作响,巨大的喜悦和感激如同汹涌的海浪,瞬间将她淹没!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
“谢……谢谢……谢谢……”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巨大的情绪让她失去了方向感,只想表达内心汹涌澎湃的感激。
她几乎是踉跄着,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坐在宽大皮椅上的、如同神只般给予她救赎的少年身影冲去。
“小朋友!谢谢!谢谢你!你是活菩萨啊!!”孙桂香的声音嘶哑而激动,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发自肺腑的感恩。
她太激动了,脚步虚浮,冲到夜清流的椅子旁时,身体因为惯性微微前倾。
就在这瞬间——
出于一种本能地、想要表达最真挚谢意和亲昵的动作,也或许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失去了平衡,孙桂香那只沾着灰尘和泪水、粗糙枯瘦的手,竟然无意识地抬了起来。
她完全沉浸在巨大的狂喜和感激中,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对小石头未来的憧憬和对眼前少年的无限感恩。
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小石头健康长大、背着书包上学的样子,而这份希望,是眼前这个坐在椅子上的“小朋友”带来的!
那份感激之情太过汹涌,让她做出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甚至可以说是冒失的动作——
她那只抬起的、带着激动力道的手,越过了办公桌的边缘,带着一种近乎长辈对自家孩子的、充满感激和慈爱的冲动。
竟然朝着夜清流那头一丝不苟、干净清爽的黑色短发落去!
她的动作太快,太突然,完全是情绪失控下的本能反应!
就像她平时看到小石头考了好成绩、或者做了什么让她特别欣慰的事情时,会忍不住去揉一揉他那毛茸茸的脑袋,表达亲昵和喜爱一样!
那只布满老茧、带着生活艰辛痕迹的手,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道和温度,在夜清流完全没有预料、也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情况下——
结结实实地、甚至带着点安抚和欢喜意味地,揉在了夜清流的头顶!
掌心粗糙的纹路摩擦过发丝,带着老人特有的温度和微微的汗意,甚至还有一丝残留的、属于那个破旧布口袋的淡淡尘埃气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空气凝固了!
办公室内柔和的光线,似乎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到近乎冒犯的接触而变得滞涩。
林理事端着水杯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温和笑容瞬间冻结,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骤然收缩!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这位生人勿近、气质清冷如同高岭之雪的夜总……竟然被一个陌生老人……揉了头发?!
孙桂香自己也愣住了!当掌心传来少年发丝那意外的、如同上好丝绸般冰凉顺滑的触感时,狂喜的浪潮如同撞上坚硬的礁石,瞬间退去。
巨大的恐慌和意识到自己犯了何等可怕错误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触电般猛地缩回手,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巨大的惊骇、无措和灭顶般的恐惧。
她看着自己那只闯下弥天大祸的手,又看看眼前少年瞬间僵直的背影和微微歪斜的头发,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猛地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金纸。
“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她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
她做了什么?!她竟然……竟然用手去碰了这位如同神明般高贵的小少爷的头?!还是在人家坐着办公的时候?!
夜清流坐在宽大的皮椅上,身体在手掌落下的瞬间,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一股极其突兀、极其陌生的触感从头顶传来——粗糙、温热、带着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属于底层生活最直接的质感。
这感觉是如此陌生,如此猝不及防,完全超出了他日常经验所能处理的范畴。
没有预想中的剧烈厌恶,没有被侵犯的暴怒。在最初的、极短暂的零点一秒僵直后,涌上心头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错愕。
是的,纯粹的错愕。
像一台精密运行的仪器,突然被输入了完全无法识别的乱码。程序瞬间卡壳。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带来的温度、粗糙的摩擦感,甚至那细微的灰尘颗粒……这一切都与他周身清冷自持、一丝不苟的世界格格不入。
那只手落下的瞬间,他灰蓝色的眼眸在镜片后微微睁大了一瞬,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般的茫然。
这茫然转瞬即逝。
紧接着,是一种更复杂的感受。
他能感觉到那只手传递过来的、毫无掩饰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巨大感激和……慈爱?
这种纯粹而炽热的情感,以一种如此原始、如此直接、甚至可以说是“粗暴”的方式传递过来,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
他放在文件上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微微陷入纸张。
身体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态,没有动,也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只是那瞬间的僵硬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有几缕被揉乱的发丝,不太服帖地翘了起来。
办公室里死寂得可怕。只剩下孙桂香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以及林理事几乎停滞的心跳声。
夜清流没有立刻回头。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微微低头看文件的姿势,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只是幻象。
几秒钟的沉默,对孙桂香来说却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
她看着少年僵直的背影,看着他微微歪斜的头发,巨大的绝望将她彻底吞噬。她完了!她不仅弄脏了少爷的头发,还犯下了如此不可饶恕的亵渎!
那张代表着希望的卡片,那刚刚得到的救赎承诺……一切都完了!
她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直接瘫软在地!双手紧紧捂住脸,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就在这时——
夜清流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平稳地抬起了头。动作从容,没有丝毫被冒犯后的愠怒或慌乱。
他先是抬手,动作非常自然,仿佛只是整理一下仪容。修长的手指,极其随意地、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地,拂过自己刚才被触碰的头顶,将几缕翘起的发丝轻轻捋顺。
动作流畅,不带一丝火气,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
然后,他才缓缓地转过了头。
那张清俊得如同工笔画般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愤怒,没有厌恶,没有笑意,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银丝眼镜后的灰蓝色眼眸,平静无波地落在了瘫软在地、瑟瑟发抖的孙桂香身上。
那目光,没有审视,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观察和平静。
他甚至没有开口说什么。
林理事也被这平静到诡异的气氛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她连忙放下水杯,想要上前扶起老人:“孙女士,您快起来,地上凉……”
“林理事。”夜清流清冽平静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林理事的动作。
林理事立刻停下,紧张地看向夜清流。
夜清流的目光依旧落在孙桂香身上,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扶她起来。按我刚才说的办。”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意外从未发生。
他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手中的文件上,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发出轻微的纸张摩擦声。
姿态专注而沉静,仿佛刚才被揉乱头发的,根本不是他。
“是!夜总!”林理事如蒙大赦,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充满同情地将浑身瘫软的孙桂香搀扶起来,让她重新坐到沙发上。
孙桂香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恐惧和恍惚中,身体抖得厉害,泪水无声地流淌。
她不敢抬头,不敢看那个安静看文件的少年。
林理事看着她惊魂未定的样子,心中叹息,放柔了声音:“孙女士,别怕,没事了。夜总他没生气。”
“你看,他还在处理文件呢。没事了,您放心,援助的事情不会变的。来,我们继续把资料弄完。”
孙桂香茫然地抬起头,看看林理事温和的脸,又怯生生地、飞快地瞥了一眼不远处那个安静坐着的少年。
少年低着头,侧脸线条冷峻而专注,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她这边的动静毫无所觉。
那份极致的平静,反而像一剂强效的镇静剂,奇异地安抚了她狂跳的心脏。
她知道,这位小少爷没有怪她。
他只是……只是太过于平静了,平静得让人看不透。
巨大的后怕和劫后余生的庆幸交织在一起,让她再次泣不成声。
只是这一次,泪水里除了感激,还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对那位小朋友深沉如海般包容的震撼,以及对自己刚才那个鲁莽动作的深深愧疚。
孙桂香在林理事耐心细致的安抚和引导下,终于完成了所有申请资料的提交。
当林理事郑重地告诉她,基金会的工作人员下午就会去医院对接她的主治医生,所有费用从即刻起由基金会承担,并且会尽快安排人员去家里了解小石头的情况时,她再次泪流满面。
她抱着那个仿佛轻了许多的布口袋,在林理事的亲自陪同下,乘坐专用电梯离开了这座让她敬畏又感激的大厦。
走出旋转门时,她忍不住再次回头,望向那高耸入云的顶层。
阳光刺破云层,在冰冷的玻璃幕墙上投下耀眼的光斑。
办公室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轻微声响。
夜清流依旧坐在那张宽大的黑色皮椅上,保持着看文件的姿势。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他灰蓝色的眼眸低垂着,落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似乎专注依旧。
只是,当林理事送走孙桂香,轻轻关上办公室的门后,那翻动文件的手指,才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般的意味,极其缓慢地、轻轻地触碰了一下自己头顶刚才被揉过的地方。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老人掌心的粗糙触感,以及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汹涌澎湃的、近乎灼热的感激温度。
这感觉很奇怪。
陌生,突兀,却并不让他感到排斥或肮脏。
他放下手,指尖在光滑的文件纸张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着。
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片深潭般的平静之下,仿佛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被这意外的触碰,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银丝眼镜,镜片反射着清冷的光。
然后,他低下头,继续翻阅文件。动作依旧沉稳专注,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涟漪,从未在这片名为夜清流的心湖中荡起。
只有那被阳光勾勒出的、清冷而挺拔的侧影,似乎比之前柔和了那么一丝丝,微不可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