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暴雨涨满池塘时,她三岁儿子铁柱正用木棍敲打豁口的搪瓷盆。陈春花望着飞溅的水花,恍惚回到夜清流六岁时的仲夏夜。
小少爷穿着丝绸睡衣坐在琴凳上,脚丫够不着踏板,却执意要弹《月光奏鸣曲》。花浸月抱着草莓熊当脚垫,蕾丝睡裙扫过黑檀木地板:\"哥哥弹错了!是咚——哒哒——\"
\"吵死了!\"铁柱突然将搪瓷盆砸向水面。陈春花扬手要打,却见孩子缩脖子的模样与夜清流如出一辙。
可小少爷会抱着她胳膊晃:\"春花姐姐陪我练嘛~\"睫毛在月光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而铁柱的鼻涕正顺着木棍滴进浑水。
惊蛰雷惊飞家雀时,陈春花在谷仓发现半本童话书。王铁柱撕下书页折飞机。
\"妈妈看!\"铁柱将纸飞机射向鸡窝。陈春花望着插画碎片飘进粪堆,突然记起那夜花浸月偷偷塞给她的糖纸——印着施华洛世奇水晶的糖纸,被夜清流折成音符藏在琴谱里。
小满黄昏,铁柱追着蜻蜓跌进水田。 陈春花拎起哇哇大哭的孩子,泥浆从发梢滴成线。
这场景与夜清流六岁落水那次重叠——小少爷掉进锦鲤池却咯咯直笑,花浸月非说哥哥是\"美人鱼王子\"。
管家要抱他去更衣,孩子却湿漉漉地扑进她怀里:\"春花姐姐香香!\"
\"脏死了!!\"陈春花将铁柱扔在井台边。王铁柱挂着泥壳发抖的模样,像极了被花浸月恶作剧泼奶茶的夜清流。
可夜清流会裹着芬迪毛毯要抱抱,而王铁柱正把蚂蟥甩上她的粗布衣。
白露清晨,王铁柱用灶灰在墙上画满\"星星\"。陈春花望着歪扭的圆圈,耳畔忽地响起夜清流六岁时的琴声。
小少爷总爱在早餐后弹《小星星变奏曲》,把果酱抹在琴键上,说是\"给音符加点甜\"。花浸月会偷拿管家银勺,将反光斑驳投成银河。
\"妈妈笑!!\"铁柱沾满灰烬的手摸向她嘴角。陈春花别开脸,在破镜碎片里看见夜家早餐室的倒影——夜清流把蓝莓酱抹在她围裙,花浸月正用奶油在吐司上画笑脸。
而今铁柱的\"星星\"歪斜如伤口,在霉斑遍布的土墙上淌着灰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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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日,陈春花教铁柱认北斗七星。 孩子指着最暗的辅星嚷\"萤火虫\",这错误让她想起夜清流六岁时的天文课。
花浸月总把北极星说成\"钻石灯\",夜清流却能用钢琴即兴弹出星座连线。家教老师摇头叹息时,两个孩子正把天文望远镜对准她:\"春花姐姐才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错了!!\"她拍落铁柱手中的狗尾草。草茎折断的脆响惊飞寒鸦,如同那夜花浸月打翻水晶杯的声响。
可小公主会赤脚跳上琴凳弹《小星星》,用琴声为错误镀上金边,而铁柱的哭声正在猪圈激起回音。
冬至包饺子时,王铁柱将面粉糊上神龛。陈春花揪住他衣领的瞬间,麸皮雪般飘落。
这场景与夜清流六岁圣诞夜重叠——小少爷偷拿金粉洒满琴房,花浸月说这是\"给春花姐姐下的初雪\"。
当李管家提着吸尘器赶来时,两个孩子正用琴键模拟雪橇铃铛声。
\"妈妈看!!\"铁柱捧来歪扭的面兔子。陈春花望着缺耳的\"杰作\",突然记起夜清流用翻糖捏的生日小熊——虽然四肢不协调,却戴着迷你厨师帽。
小少爷当时红着脸说:\"这是春花小熊,会做好吃的云朵面包。\"
春分正午,铁柱用狗尾草编了顶\"王冠\"。陈春花望着草茎间的蛛网,突然抢过扔进灶膛。
火焰吞噬草叶时,陈春花似乎看见夜清流当时玩游戏的那顶钻石小王冠——被小少爷偷偷戴在她头上,说\"春花姐姐才是真正的音乐女王\"。
王铁柱的哭嚎惊动鸡群,陈春花却盯着灰烬中闪烁的星火。
六岁的夜清流正在记忆深处弹奏《致爱丽丝》,花浸月把紫藤花串成项链,两个孩子在月光里朝她伸手:\"春花姐姐,我们的永远都是你的!\"
大寒夜,王大牛的酒瓶砸碎腌菜坛时,陈春花正给铁柱缝补棉裤。 酸菜汁混着玻璃渣溅上土墙,铁柱缩在墙角发抖的模样,像极了那年夜宅后花园被易安夫人罚跪的她。
\"败家娘们!盐放这么多!\"王大牛抡起烧火棍抽来。陈春花本能护住后颈,这个动作与当初易安夫人惩罚她时如出一辙。
花浸月偷拿的珐琅彩花瓶碎在波斯地毯上,易安夫人的翡翠戒指刮过陈春花脸颊:\"下贱东西,半年的工钱都赔不起!\"
六岁的夜清流突然冲进来,将钢琴谱拍在碎片上:\"是我让春花姐姐拿花瓶当节拍器的!\"
小少爷的手指还沾着巧克力渍,却在琴凳上挺直背脊:\"莫扎特就爱听瓷器声!\"
花浸月抱着草莓熊滚进碎片堆:\"是浸月想听叮咚响!\"蕾丝袜被划破,血珠缀成项链。
易安夫人气结离去时,夜清流偷偷往她手心塞了块瑞士糖:\"春花姐姐快吃,甜了就不疼了。\"
当王大牛打完比醉倒在炕头时,陈春花爬向柴房。王铁柱蜷在稻草堆里抽噎。
\"妈妈疼...……\"王铁柱伸出结痂的小手。
陈春花突然暴怒:\"别学他!!\"掌风掠过铁柱脸颊时,她看见夜清流六岁时的泪眼——小少爷第一次挨训后,抱着她的围裙抽泣:\"春花姐姐别不要我...\"
雷声劈裂老槐树时,陈春花在树洞发现生锈的饼干盒。夜清流用蜡笔画的琴谱已然褪色,花浸月塞的玻璃珠蒙着苔藓。王铁柱好奇地去抓,却被碎玻璃划破手指。
\"活该!\"陈春花撕开里衣包扎,动作却与当年为夜清流处理琴弦伤时一模一样。血渗过布条,在泛黄的琴谱上晕出休止符,仿佛宿命的句点。
(某一天—————)
暴雨把晾衣绳上的被单浇成裹尸布时,陈春花正跪在青石板上搓洗全家的冬衣。婆婆特意翻出压箱底的羊毛大衣--那是王大牛前妻的遗物,霉味混着羊膻气在雨里发酵。
陈春花裹着漏棉的袄子,怀里却紧贴着本塑封琴谱,夜清流六岁时用蜡笔涂鸦的《月光奏鸣曲》在胸口发烫。
\"丧门星!!衣裳都漂走了!\"婆婆的竹篾抽在了她的肩胛,旧伤顿时裂开渗出血珠。
陈春花猛地扑向顺着污水漂走的毛衣,指尖刚触到毛线,突然瞥见琴谱边角被打湿--夜清流画的星星贴纸正在化开。
她想起了当时某个安静的晨曦。
夜清流突然将沾满蜜糖的手指按在她掌心。当十指交握的瞬间,二十八岁的保姆与六岁的少爷在晨露中盖下血色的契约。
被雨水泡发的萤火虫翅膀粘在彼此手背,像自然赐予的纹身。
突如其来的惊雷,让陈春花猛地惊醒。
陈春花看见王铁柱把枯叶塞进嘴里咀嚼,陈春花抠他喉咙的手突然僵住--这个角度看去,孩子睫毛的弧度与夜清流一模一样。
呕吐物喷在琴谱第三乐章,花浸月画的向日葵在胃酸侵蚀下卷曲。
\"造孽啊!!\"婆婆拎着铁柱往屋里拽,\"跟你那晦气娘学不出好!!”
陈春花跪在污水里抢救琴谱,发现被晕染的音符竟与夜清流当年的墨渍重合。
雨水冲刷着\"Adagio sostenuto\"(持续的柔板),意大利文在纸上洇成蓝色溪流。
王铁柱突然扑过来抢琴谱上的\"亮片\",指甲在她手背抓出三道血痕。
这疼痛与烟灰缸划伤的刺痛重叠,只是再没有花浸月捧着的冰镇毛巾,唯有暴雨把血迹冲成淡粉色的溪流,蜿蜒着漫过乐谱上的休止符。
陈春花不小心栽进泥坑时,琴谱从怀中滑出。夜清流画的星星贴纸正在泥浆里溶解,金粉在沼气中诡异地闪烁。
铁柱不知从哪捡来根破伞骨,正兴致勃勃地戳着泥里的蟾蜍,那专注的神态竟与夜清流调试节拍器时如出一辙。
\"别动!!!\"陈春花嘶哑着去够最后一片残页,指甲缝里塞满恶臭的淤泥。
琴谱上面写的\"陈阿姨专属乐谱\"正在微生物作用下分解,字迹晕染成蓝绿色的菌斑。
王铁柱的伞骨突然刺穿残页,将最后的连音线挑成两截。
陈春花紧紧地用手攥着菌斑密布的残页,看王铁柱在泥潭里打滚。
孩子咯咯的笑声与夜清流的琴声在脑海共振,却渐渐被沼气咕嘟声吞噬。
最后一片金粉流星沉入泥底时,她恍惚看见六岁的夜清流站在污水尽头,背后是紫藤花廊与施坦威钢琴,而花浸月正朝她递来沾着露珠的野草莓。
\"妈妈!!\"王铁柱举着沾满泥浆的伞骨跑来,顶端串着只垂死的蜻蜓。
陈春花望着那对破碎的复眼,突然发现其中映着千分之一的虹彩———正是花浸月水晶发卡折射过的光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