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寒风卷起街角的落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宁修衍蜷缩在离“沈记”不远的一个黑暗垃圾箱旁,浑身剧痛,冷汗浸透了破碎的昂贵西装,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被沈砚白重击过的肋部和腹部,下颌脱臼又被粗暴复位的地方更是传来一阵阵钻心的酸胀麻痛。
手腕上被沈砚修踩踏过的淤痕清晰可见,火辣辣地灼烧着神经。
他像一头濒死的困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不成调的呜咽。
恐惧、疼痛、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啃噬着他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
朝幽叶的漠视,木欣荣的嘲弄,沈家兄弟那精准狠辣的暴打……这一切都像一场荒诞而恐怖的噩梦,将他从云端彻底踩进了泥沼,碾得粉碎。
光华的水,何止是深?简直就是噬人的深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冰冷刺骨的夜晚的。
天蒙蒙亮时,他终于勉强积攒了一点力气,几乎是爬着离开了那条让他刻骨铭心的小巷。
用身上仅存的一点零钱(大概是之前从钱包缝隙掉出来的)打了辆最便宜的车,逃回了那个冰冷空旷的顶层公寓。
接下来的几天,宁修衍如同人间蒸发。他把自己锁在公寓里,拉紧所有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线和声音。
昂贵的酒精成了他唯一的慰藉,用剧烈的灼烧感麻痹着身体和灵魂的剧痛。他不敢照镜子,不敢去想自己此刻的狼狈模样,更不敢去想外面可能已经传开的流言蜚语。
宁曦宛打来的几个电话,都被他粗暴地挂断或者直接无视。
他像一只受了致命伤的野兽,只想躲在自己的巢穴里舔舐伤口,尽管那伤口深可见骨,可能永远无法愈合。
与此同时,“沈记”面馆的日子,依旧在一种奇特的平静与秩序中流淌。
仿佛那晚宁修衍的闯入和后续的“清理”,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轻轻拂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沈砚修依旧在清晨准时出现,一丝不苟地打扫卫生,检查食材,开始揉面、熬汤。动作精准、高效,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整洁感。
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能洞察食材最细微的变化,却对世间的喧嚣漠不关心。
沈砚白则更像个不定时的变量。有时会懒洋洋地靠在门边,看着清晨稀少的行人,银发在微风中轻晃,眼角的泪痣在晨曦下显得妖异。
有时会心血来潮,抢过沈砚修手里的面团,用他那双骨节分明、蕴含着可怕力量的手,像捏泥巴一样随意揉搓,然后被沈砚修一个无声的眼神制止,再悻悻地丢回去。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用一块软布反复擦拭着那些本就光洁如新的碗碟,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有对着沈砚修时,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才会偶尔流露出一种近乎纯粹的依赖,简短地喊一声“哥”。
他们的面馆生意不算热闹,但总有些熟客。大多是附近早起赶工的工人,或者一些图清净、喜欢他们手艺的街坊。
店里的氛围通常是沉默的,只有煮面的咕嘟声、碗碟轻微的碰撞声,以及偶尔沈砚白哼起的那不成调、带着点诡异旋律的小曲。
这天下午,临近傍晚,天色有些阴沉。店里难得的清闲,一个客人都没有。
沈砚白正百无聊赖地用指尖在积了薄薄一层水汽的玻璃窗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图案。
沈砚修则站在料理台后,仔细地擦拭着刀具,每一把都寒光闪闪,保养得极好。
就在这时,店门被轻轻推开了,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一个身影佝偻着,极其缓慢地挪了进来。
那是一位老奶奶。看上去年纪很大了,头发几乎全白,稀疏地挽在脑后,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着。
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如同干涸的土地,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已经磨破的深蓝色旧棉袄,背着一个同样破旧、打着补丁的布口袋。
脚步虚浮,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仿佛随时会跌倒。浑浊的眼睛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探询,先是快速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店面,然后才怯生生地落在厨房后的两人身上。
“那个……老板……”老奶奶的声音沙哑、微弱,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还有……面吗?”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布口袋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透露出内心的紧张。
沈砚白画图案的手指顿住了,他转过头,银色的发丝随着动作滑落额角。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没什么情绪地看着门口的老妇人,既没有寻常店家看到顾客的欢迎,也没有被打扰的不耐,只是纯粹的、漠然的观察。
他甚至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评估一件陌生的物品。
沈砚修也停下了擦拭刀具的动作。他抬起眼,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老奶奶身上。
那目光没有温度,但也没有丝毫的轻视或厌恶,更像是一种……基于信息的快速扫描。
他看到了老人破旧却浆洗得还算干净的衣物,看到了她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枯瘦的手腕,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抹极力掩饰却无法完全藏住的疲惫和……一丝绝望。
“有。”沈砚修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清冽低沉,听不出情绪,“坐。”
老奶奶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加局促了。
她挪到离厨房最远、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旁,动作迟缓地坐下,布口袋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珍宝。
沈砚修转身,从煮面的大锅里舀出一勺滚烫的骨汤,注入一个干净的粗瓷大碗里。汤色是长时间熬煮后特有的、温润如玉的奶白色,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没有立刻煮面,而是拿出一个干净的小碗,舀了半碗纯粹的、热气腾腾的骨汤,又拿起一小碟切得极细、翠绿欲滴的葱花,一起端了过去,轻轻放在老奶奶面前。
“先喝点汤,暖暖身子。”他的语气依旧是陈述句,听不出关怀,只是陈述一个动作。
老奶奶显然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
她看着眼前那碗清澈飘香的汤,还有那碟鲜嫩的葱花,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感谢的话,最终却只是低低地“哎”了一声,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有些颤抖地捧起了碗。
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瓷传递到冰冷的掌心,让她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随即又紧紧捧住,仿佛汲取着这难得的热量。
她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然后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热汤入喉,一股暖流缓缓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紧绷佝偻的脊背似乎都微微放松了一丝。
沈砚修回到料理台,开始煮面。他下的是最细的龙须面,动作依旧精准利落。
沈砚白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他靠在料理台边,双臂环抱,银发下的眼睛依旧没什么情绪地看着那位老奶奶。
他的目光掠过老人枯瘦的手腕,落在她紧抱着的那个破旧布口袋上,口袋的边缘,似乎露出了一角折叠得整整齐齐、但明显被反复摩挲过、边缘磨损的纸张。
老奶奶很快喝完了那半碗汤,脸上似乎恢复了一点血色。
她放下碗,双手又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那个布口袋。
“老板……那个……”她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了,带着难以启齿的窘迫,“我……我只要一碗最便宜的……素面,行吗?不要肉……”
她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墙上贴着的简陋价目表,最便宜的素面一栏,那个数字对她而言显然也过于沉重了。
沈砚修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将煮好的龙须面捞起,细白的面条如同银丝,在清澈的汤水里根根分明。
他没有放任何浇头,只是在面上撒了一小撮翠绿的葱花,又滴了两滴香油。
然后,他端着这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朴素香气的素面,放到了老奶奶面前。
“慢用。”依旧是简单的两个字。
“谢谢……谢谢老板……”老奶奶连声道谢,声音有些哽咽。
她拿起筷子,手依旧有些抖,开始小口地吃面。吃得很慢,很珍惜,每一口都咀嚼得很认真。那碗素面在她眼中,似乎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珍贵。
沈砚白看着老人珍惜地吃着面,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闪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忽然转身,走到角落的旧冰柜前,拉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个干净的玻璃罐。罐子里装着他自己腌制的、色泽鲜亮的酸萝卜条。
他夹了几根出来,放在一个小碟子里,然后走到老奶奶桌边,“啪”的一声,把碟子放在桌上。
“送的。”他丢下两个字,语气硬邦邦的,甚至带着点不耐烦,仿佛只是随手处理掉一件多余的东西。
然后他看也不看老奶奶的反应,又回到了刚才靠着的料理台边,继续盯着窗外,仿佛刚才那个举动与他无关。
老奶奶看着那碟突然出现的、红白相间、看着就爽脆可口的酸萝卜条,再次愣住了。
她抬头看看沈砚白那冷淡的侧影,又看看那碟小菜,眼眶突然就红了。
她赶紧低下头,掩饰性地夹起一根萝卜条放进嘴里。酸、甜、脆,带着微微的辣,爽口又开胃,一下子冲淡了素面的寡淡。
她默默地吃着,眼泪无声地滴落在面汤里。
一碗素面,分量不多,老奶奶吃了很久。店里只剩下她缓慢咀嚼的声音和面汤锅底轻微的咕嘟声。
沈砚修安静地擦拭着料理台,沈砚白望着窗外发呆,仿佛店里的客人不存在。
终于,老奶奶吃完了最后一根面条,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她放下碗筷,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然后小心翼翼地再次抱紧了怀里的布口袋。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颤巍巍地伸手进那个破旧的口袋里摸索着。
她的手在里面摸索了很久,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迟缓。最终,她掏出了一个同样破旧的、用碎花布缝制的零钱包。
那钱包扁扁的,看起来就没什么分量。她颤抖着打开,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但显然被反复清点过的、面额很小的纸币,以及一些更小的硬币。
她低着头,一张一张、一枚一枚地数着那些钱币,动作极其缓慢,手指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微微颤抖。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硬币碰撞发出的轻微而清晰的“叮当”声,敲击着寂静的空间。
她数得很仔细,一遍又一遍,仿佛希望多出几张来,但最终,那堆零钱的总数,距离墙上那碗素面的价格,似乎还差那么一点点。
老奶奶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羞愧和无措。
她紧紧攥着那些零钱,指节捏得发白,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身体微微发抖。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难堪让她几乎窒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一只修长、骨节分明、异常干净的手伸了过来。
是沈砚修。
他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抹布,动作自然地擦着老奶奶面前的桌面,仿佛只是顺手清理。
在抹布掠过桌面的瞬间,他极其隐蔽地将一张折叠起来的、崭新的百元钞票,塞进了老奶奶那个敞开的、还捏着零钱的碎花布零钱包里。
动作快如闪电,流畅得如同魔术,若非刻意盯着,根本不可能察觉。
“不用找了。”沈砚修的声音依旧是平静无波的,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擦完桌子,直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窗外,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做。
老奶奶猛地一颤,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零钱包。
当看到里面那张突兀的、崭新的百元大钞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沈砚修。
后者只是侧对着她,专注地看着锅里翻滚的面汤,金丝边眼镜反射着清冷的光,侧脸线条冷峻而疏离。
老奶奶又猛地转头看向沈砚白。
沈砚白依旧靠在窗边,银发下的侧脸精致却冷漠,仿佛对这边发生的一切毫无兴趣,只是指尖无意识地在窗台上轻轻敲击着。
巨大的暖流和更强烈的酸楚瞬间冲垮了老奶奶的心房。
她明白了。她什么都明白了。这哪里是不够?分明是……分明是……
她再也忍不住,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顺着脸上深刻的沟壑肆意流淌。
她慌忙用手去擦,却越擦越多。
她哽咽着,想说什么,却泣不成声,只能对着沈砚修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花白的头发都在颤抖。
沈砚修没有回头,仿佛没有看见。
老奶奶用袖子用力抹了把脸,紧紧攥着那个装着“多余”百元钞的零钱包,像是攥着救命稻草,又像是攥着巨大的温暖。
她再次对着沈砚白的方向也鞠了一躬,然后抱着她那个破旧的布口袋。
脚步蹒跚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注入了新生的力量,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出了“沈记”面馆的门。
昏黄的灯光下,她佝偻的背影渐渐融入门外阴沉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