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将托着自己的力量缓缓放开,身体也就随之逐渐落下来。
双脚稳稳落在地上,立刻有人过来搀扶,并关切地询问:“丞相大人,您没事吧?”
这句话说出来虽然完全是出于关切,可落在丞相耳朵里,却生出了另外一种意思。
他扭过头,看向自己今日带来的府兵家臣。
大夏对府兵家臣的数量限制极为严格,他所豢养的这些,乃是自己族中经营了几代人的结果。
这些人自幼就养在家中的堡子里。
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他家中的家生子。
可偏就是这样养出来的府兵家臣,却是最为势利眼的。
他虽然此时贵为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甚至因为先帝托孤,他和小皇帝之间,仍旧以师生相称。
小皇帝见了他,也要给他三份薄面,先向他躬身作揖行礼才是。
花团锦簇之下,却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紧迫和压力。
他父亲一系在族中并非主枝,甚至谈不上是正经族支。
先祖辈就是庶出,到他这里,尚且还能住在族中的堡子里,已经算是族长嫡亲一脉格外开恩了。
但却正是因为如此,他在族中,是格外不受待见的。
甚至因为他的名字,已然和族中的其他人论不上同样的字辈,下人们常常也将他当做论不上字辈的仆人。
以往时候,他只当这些事情是催促他发愤图强的动力。
他也确是如此做的,自幼就在族学中发愤图强。
无论是文是武,他都竭尽所能,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不惜一切代价地提升自己的实力。
并且不惜一切代价地将往上爬。
这么些年来,他总算坐到了丞相的位置。
族中也渐渐有人高看了他一眼。
可是还不够!
那些下人们,就是此刻正站在他背后的那些府兵家臣们,看向他时,目光中仍旧总是带着些许戏谑。
甚至还有曾经的仆人,竟然自诩是他童年玩伴,在得知他在考中状元之后,跑到京都来,试图和他勾肩搭背!
耻辱!
他就是再怎么不济,也是族内正经子嗣!
一个仆人,他怎么敢!
当日的情形,仿佛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仆人,像是又站到了他身边,一把将手臂勾搭在他的背上,用亲切的语气对他说:“狗蛋儿也出息了啊,竟然考上状元了!走,哥们儿请你喝一个!”
那个仆人身上仍旧散发着昨晚体力劳动后的汗臭味。
身上的衣服也不过是寻常的布锦,粗糙,破旧。
他是正经主子!
怎么可能在考中状元之后还和这样的人勾肩搭背!
当日,他就狠狠甩开了那条搭在肩膀上的胳膊。
可却从那个仆人眼里看到了深深的震惊。
随即,那震惊又转为了鄙夷。
“你不过就是考了个状元而已,还在这摆上谱了,哼,咱们走着瞧,看你能摆谱摆到什么时候。”
那话一直到今天,还仿佛萦绕在丞相的耳朵里。
哪怕他已经从外放的官员,一路拔擢,进入京都,又一路站队。
他确实选对了方向,也站对了人。
所以先皇才那么信任他,将他任命为托孤大臣!
小皇帝也确实愿意听从父亲的叮嘱,将他任命为了丞相。
正是这个丞相之位,才算是真正让他有了在族内说话的底气。
身后这些密密麻麻的府兵家臣,全都是在他成为丞相之后,才成为他的府兵,他的家臣的!
可他知道,他知道!
这些人不是真心实意臣服于他的。
就像那个仆人,特意在他登上丞相之位的时候,跑过来嘲笑他,嘲笑他再怎么努力,在族内也只是个旁支!
“一个旁支的旁支,还真以为做了丞相就以为自己飞上天成了龙了?可是笑死人了!”
丞相还时常觉得自己能听到这句话。
仿佛就是身后这些府兵家臣们口中说出来的,又仿佛是路边随便什么人说出来的。
所以他才会这样冒险。
他一定要夺得皇室的龙气!
只要他拿到了龙气,那么就连皇帝都不能奈他何了!
他才会是真正的正统,而不是什么旁支的旁支!
而眼前,眼前那些府兵家臣,竟然也露出了些许不虞的颜色。
他们实在看不起他!
虽然现在还没有人说话,甚至旁边这人还假惺惺地跑来关切他。
但是他都知道,他知道这些人一定看不起他,一定都在心里暗中骂他,鄙夷他!
他全都知道!
所以他决不能轻易对陆渊认输。
输了,那在这些下人眼里,他就绝不可能成为家族中的正统!
他就只能是个废物旁支,甚至是旁支的旁支,旁支到只能和仆人为伍,和下人同桌!
怒火从心中腾地一下烧起来。
而这怒火的燃料,却并非是对上陆渊这样一个明明低他一个大境界却能让他吃瘪的憋屈感,而是恐惧。
对失败的恐惧。
“丞相,您的手怎么了?是受伤了吗?”
丞相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那双经历了天劫彻底洗经换髓之后已经全然看不出任何茧子的双手,此刻竟然微微颤抖着。
像极了被恐惧攫住心神的废物。
这一个念头从脑海中划过,双手的颤抖立刻向全身扩散开来。
连着双臂,甚至整个上半身。
“呼——”丞相呼出一口气来,强行运起真气,疏通了胸前的憋闷感。
双手互相紧紧握住,试图压抑住颤抖的双手,也压抑住心底的恐惧。
心神无法安定,看向陆渊,目光中已然半点儿没了之前的沉稳和淡然。
有的只是绝对的怨毒和憎恨。
还有愤怒。
那以恐惧为柴火的愤怒,从心底生出,竟然吸引着真气汇聚在胸前,再重新流淌回奇经八脉。
真气涌动之时,竟然已经生出一股热流来。
丞相又惊又喜。
他对这境况格外熟悉,这分明是即将要突破了的征兆!
那怒火瞬间被冲淡了不少。
即将突破,只差那么临门一脚!
那么只要除掉陆渊,彻底击碎方才生出的恐惧,他就定然能成功突破!
丞相仰起头来,哈哈大笑:“陆渊!今日,我定要你把命留在这里!”
然而在丞相不曾察觉的地方,他正好放在胸前口袋里的小小玉牌,此刻在正中央,闪烁着一个细微的红点。
若是丞相自己留意,立刻就能发现,那红点闪烁的频率,分明就和他以为的突破征兆的热流完全一致!
而这一点,被陆渊透过血轮眼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