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五年的安西,秋阳正烈,戈壁上的热风卷着沙砾掠过龟兹镇的城墙。
王二伟牵着商队最后一匹骆驼踏入城门时,喉头早已干得发紧——从河西走廊一路跋涉三个月,终于把丝绸、瓷器和中原的茶叶送到了这片西域重镇。
城门口的唐军甲士查验过通关文牒,目光扫过商队里那个始终沉默的身影时微微一顿,却也没多问,只挥挥手放行了。
“张先生,到了!”王二伟抹了把汗,转身对身后的张起灵笑道,“咱先把货卸到贸易处,回头我带你尝尝安西的好酒!”
张起灵没应声,只是仰头望了望龟兹镇的佛塔,塔身的彩绘在阳光下泛着斑驳的光,像极了他脑海里那些模糊破碎的画面。
商队的伙计们七手八脚地将货物搬进官府指定的贸易处,管事的官吏拿着账簿核对时,眼睛直发亮:“王掌柜这趟货成色足啊,胡商们怕是要抢着来换!”
王二伟忙着应酬,眼角却总瞟向一旁静立的张起灵——这一路多亏了这位身手不凡的张先生,几次遇到马贼都是他三两下就解决了,只是这人总像丢了魂似的,问十句才答一句,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
办妥了贸易手续,王二伟拽着张起灵往街市走去。龟兹的市集远比中原喧闹,胡商的吆喝声、骆驼的铃铛声、孩童的嬉笑声混在一起,空气中飘着烤馕的麦香、香料的异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酒香。
“就这家!”王二伟指着街角一家挂着“九一”木牌的酒肆,幌子上绣着葡萄藤,“安西最有名的胡姬酒肆,里面的葡萄酒可是从波斯运来的!”
还没进门,一阵琵琶声就顺着风飘了出来,夹杂着银铃般的笑声。门口迎客的胡女穿着绯红的纱裙,发间缀着金箔花钿,见两人走来立刻扭着腰迎上来,吐气如兰:“两位爷,快里面请!今日新到的‘夜光杯’,配着舞姬的胡旋舞正好!”她手腕上的金镯子叮当作响,热情地将两人往里面引。
酒肆里更是热闹,西域风格的地毯铺满地,几张矮桌旁坐满了商旅和唐军将士。台上的胡姬正随着羯鼓的节奏旋转,裙摆飞旋如花瓣,引得满座喝彩。王二伟刚要招呼张起灵坐下,就听见身后有人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声音:“张先生?”
张起灵闻声回头,只见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的男子站在那里,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文人的儒雅,正是监察御史王维。他手里还握着半盏酒,看见张起灵的脸时,眼睛猛地睁大了:“张先生怎么也到安西来了?”
张起灵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满是茫然:“我认识你吗?”
王维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往前凑了两步,声音都提高了些:“张先生,是我啊王维!你不认得我了?那年春日在岐王府的宴会上,!”
他指着自己的脸,急得额角都冒了汗,“那日你穿一件月白长衫,说我写的“相思”难道全忘了?”
张起灵盯着他看了半晌,记忆里却只有一片空白,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王维长叹一声,眼底掠过一丝惋惜:“看来张先生是真的失忆了。我此番是奉陛下旨意,以监察御史身份来安西宣慰——前阵子崔希逸节度使大败吐蕃,朝廷要给将士们颁赏。”
他顿了顿,看向一旁的王二伟,“这位兄弟,不知张先生何时成了这般模样?”
王二伟心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监察御史是什么身份?那是能直接面圣的朝廷命官,竟对张起灵如此恭敬,还一口一个“张先生”!他连忙躬身作揖,语气愈发恭敬:“大人,小的是洛阳来的商人王二伟。
今年开春在洛阳组织商队时,张先生不知从哪儿来,说要跟我来安西,小的见他身手好,就带着他了。”
他偷偷瞄了眼张起灵,心里盘算着:回头得把给张先生的佣金再加一倍,说不定这位是隐世的贵人,以后有他罩着,再也不用借王元宝的名号混饭吃了!
王维若有所思地捻着胡须,看向张起灵时眼神复杂:“也罢,失忆或许也是清净。张先生若在龟兹有什么难处,可来城西的府邸找我,地址是。”
他又叮嘱了几句,才带着随从转身离去,临走前还回头望了张起灵一眼,满是惋惜。
张起灵望着他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王二伟给的刀,喉结动了动却没说话。
酒肆里的琵琶声依旧热闹,胡姬的笑声清脆如铃,可他心里那片模糊的雾霭,却似乎被“王维”这个名字搅得更乱了些。
王二伟赶紧给张起灵斟上一杯葡萄酒,谄媚地笑道:“张先生,您真是深藏不露啊!连监察御史都认识您!这酒您尝尝,波斯来的,甜着呢!”
张起灵端起酒杯,猩红的酒液在杯中摇晃,映出他眼底深不见底的迷茫。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要与这安西的风沙、佛塔、驼铃一起,融进这盛世大唐的边塞长卷里。
夜色已深,龟兹镇的街道上依旧灯火摇曳,胡商的吆喝声、驼铃的叮当声与远处军营的更鼓声交织在一起,透着塞外独有的喧嚣与苍茫。
王二伟引着张起灵穿过两条石板铺就的街巷,拐进一处相对僻静的胡同,尽头便是一座带着西域风格的宅院。
朱漆大门虽不算奢华,却也打磨得光滑透亮,门楣上挂着两盏羊角灯笼,昏黄的光晕在晚风里轻轻晃动,映得门两侧的胡旋舞纹样石刻格外清晰。
王二伟推开虚掩的门,一股草木清香混着泥土味扑面而来,院内栽着几株沙枣树,枝桠上还挂着未摘尽的小红果,墙角搭着葡萄架,藤蔓已爬满半面土墙,只是这季节叶子已有些泛黄。
“张先生,您瞧。”王二伟侧身让开,手朝院里一引,脸上堆着格外殷勤的笑,“您初来龟兹,总不能跟着商队挤货栈。
这宅院是我前两年托人置下的,平日里空着也是空着,就当给先生落脚的地方,您可千万别推辞。”
张起灵的目光扫过院内——正房三间,窗棂上糊着厚实的桑皮纸,廊下挂着晾晒的草药;东厢房堆着些空木箱,看着像是临时储物用的;西厢房倒是收拾得干净,
炕上铺着崭新的毡毯,墙角立着个半旧的书架,上面零散摆着几本翻卷了角的书。他沉默片刻,转头看向王二伟,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只淡淡吐出两个字:“谢谢。”
“哎,先生这就见外了!”王二伟连忙摆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心里却在打鼓——能让监察御史王维都恭恭敬敬称一声“先生”,还提什么岐王府的交情,这位张起灵来历绝对不一般。
如今送座宅院算什么?将来要是能沾着光,别说一座宅院,就算把整个商队赔上都值!他搓着手又道:“院里的杂役我都安排好了,先生缺什么只管跟我说,小的这就去给您备着。”
张起灵没再接话,只是走到葡萄架下,抬手摸了摸粗糙的藤条。月光从枝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倒衬得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
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王二伟见状,识趣地拱了拱手:“那先生先歇着,小的明日再来看您。”
说罢,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临走时还特意把院门掩得严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