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希家的吊脚楼里,火塘终日不熄,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呛人的草药味。
解蛊的过程开始了。
一个半人高的粗陶药缸架在火塘边,里面翻滚着深褐近黑的粘稠药汁,咕嘟咕嘟冒着泡,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苦、辛、腥、臊的古怪气味。
望希指挥着予恩脱去上衣,坐进旁边一个稍小的木桶里,只露出脖颈以上。然后,他用长柄木勺舀起滚烫的药汁,一遍遍浇淋在予恩赤裸的上身。
药汁滚烫,浇在皮肤上瞬间泛起大片大片的红痕。予恩盘坐在木桶里,背脊挺得笔直,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跳跃的火光下投下两小片阴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沉寂的空白。
望希一边浇淋,一边神情专注地盯着予恩的皮肤,尤其是心口、后背几处特定的位置。随着药汁的不断浇淋,那一处位置的皮肤下,似乎有细微的凸起在缓慢地、不安地蠕动。
“忍着点,这是要把它慢慢逼出来。”望希抽空用汉语解释了一句,手上动作不停。
第二天,予恩被要求平躺在竹席上。望希在他身体周围撒上一圈混合了特殊草灰和香料的粉末,又在予恩的眉心、心口、丹田、四肢关节处,用指尖沾着一种暗红色的粘稠药膏,那药膏带着浓烈的腥甜气,像凝固的血。
接着,望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竹筒,拔开塞子。里面爬出几只通体漆黑、背甲油亮、形似瓢虫却长着细长口器的怪异虫子。望希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在予恩有药膏的皮肤上。
小黑虫接触到药膏,立刻变得异常兴奋,细长的口器刺破皮肤,深深扎了进去!予恩的身体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放松下来,闭着眼,仿佛感觉不到那被尖锐口器刺入的疼痛。
小黑虫的腹部开始有节奏地鼓胀收缩,似乎在吮吸着什么。它们吸饱了,身体会微微膨胀,颜色也变得更黑亮,然后便爬到一边,蜷缩不动。
望希立刻将它们小心地收回竹筒,又放出新的虫子。
这个过程持续了大半天。予恩的身体上布满了细密的针孔,渗出点点暗红色的血珠。他始终一声不吭,只有胸膛随着呼吸极其缓慢地起伏。
第三天,望希的神情比前两天更加凝重。他取出几根细如牛毛、却闪烁着幽蓝寒光的银针,手法快得几乎看不清,精准地刺入予恩胸前蠕动的中心。
“呃……”予恩的喉咙里终于发出一声闷哼。随着银针的刺入,那处蠕动的凸起骤然变得剧烈,皮肤被顶起一个个小包,疯狂地扭动着,似乎想逃离那冰冷的银针。
一股皮下游走撕咬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予恩的神经。
他的额头上布满冷汗,脸色变得惨白,嘴唇被牙齿咬得失去了血色。咬牙忍着,没有丝毫挣扎。
望希眼神一厉,双手猛地按在予恩胸前几处银针周围,手指以一种特殊的频率和力道快速按压、揉捏。
随着他的按压和银针的刺向,予恩身体猛地一弓!一道细小的白影,从拔出银针的刺口强行挤压出来!落在地上,一只通体灰白的细小虫子!
虫子落地的瞬间,望希迅速抓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一个盖着黑布的陶罐,将那虫子罩住!黑布迅速收紧、扎紧罐口。
望希长长地、重重地吁出一口气,额头上全是汗,后背也湿了一片。他小心翼翼地取下予恩身上的其它银针,又用沾了药水的布巾仔细擦拭那个渗出暗红液体的针孔。
“好了。”望希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最凶的根子拔出来了。剩下的余毒,按时喝我配的药汤,一个月内就能清干净。”
予恩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漆黑沉静,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贴在皮肤上。
撑着手臂坐起身,动作有些缓慢。
“这个蛊解了,”予恩的声音带着一种用力后的微哑,目光落在望希手里那个陶罐上,“下蛊的人,会知道吗?”
望希正用布巾小心地擦拭银针,闻言抬头看了予恩一眼,咧嘴笑了笑,带着点得意。
“放心!你这蛊,不是那种炼着活蛊的时候下的。我估摸着,那人手里只有解药,靠着定期给你解药压制或者控制。蛊虫本身被拔除,只要不是他亲手养的活蛊,彼此间感应极弱。你人又跑这么远,他十有八九是不知道的。除非……”他顿了顿,“除非他神通广大,在你身上还下了别的追踪印记。”
予恩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那就好。”
接下来的两天,予恩需要按时喝下望希熬制的黑乎乎、味道极其苦涩的药汤。等待药效彻底清除余毒的时间里,望希这个闲不住的性子,便拉着予恩在寨子周围的山林里转悠。
望希是个极好的向导,对这片山林了如指掌。
他带予恩去看藏在瀑布后的隐秘山洞,指给他认那些剧毒无比的奇花异草,教他辨认各种鸟雀的叫声,还采了许多野果给他尝。
他像个精力旺盛的少年,在崎岖的山路上健步如飞,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寨子里的趣事、山里的传说,笑声爽朗。
予恩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跟着,偶尔在望希的强烈要求下,尝一口他递过来的不知名野果。
酸涩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望希指给他看那些奇景,他就看;望希给他讲笑话,他就听着。他的眼神大部分时候是放空的,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或者脚下泥泞的小径。
“喂,予恩,”一次坐在溪边休息时,望希啃着随手摘的野莓,汁水染红了他的嘴角,他侧头看着身边安静得如同石像的予恩,忍不住问道。
“你……好像不开心?外面……是不是有很多麻烦事?” 他的眼神清澈,带着纯粹的关切和好奇。
予恩的目光落在潺潺的溪水上,水波映着林间漏下的碎光,晃动着。他没有看望希,淡淡开口。
“没有。”
望希张了张嘴,看着予恩那死寂的侧脸,终究没再追问下去。他隐隐感觉到,眼前这个人,身上有着什么是他触碰不到的。
最后三天时间一晃而过。
药汤喝完了最后一碗。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予恩已经收拾停当——其实他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他站在吊脚楼下,望希也早早起来了,正蹲在门口逗弄那两只已经不再对他吠叫的土狗阿黑和阿黄。
“要走了?”望希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脸上少了些往日的灿烂笑容,多了点离别的怅然。
“嗯。”予恩点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多谢。”
“客气啥!”望希摆摆手,努力想笑得轻松点,却不太成功。
他看着予恩那张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那双深不见底、仿佛吸纳了所有光线的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
“你……还会回来找我吗?当然我不是想你回来找我解蛊,只是单纯的来找我。”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予恩的神色疑惑,没有立刻回答,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说。目光似乎越过了望希,投向寨子外被浓雾笼罩的山路,投向更遥远的远方。
眼神里没有对未来的期许,也没有丝毫对过去的留恋。
“不知道。”他最终开口,不再看望希,干脆利落地转身,迈开步子,朝着寨子外走去。
望希站在原地,看着那纤细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抿了抿唇,对着那片浓雾,大声喊道。
“予恩!我这里,随时欢迎你来!”
那个已经走远的墨色身影似乎微微停了一下,又或许只是错觉。一个轻微、几乎被风吹散的“嗯”字,若有若无地飘了回来,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脚步声彻底消失,连回声也沉寂下去。只剩下阿黑和阿黄对着浓雾低低地呜咽了两声,还有望希站在吊脚楼下,望着予恩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予恩的身影彻底没入山林浓雾,脚下湿滑的山路蜿蜒向下,两旁是湿漉漉、挂着厚重苔藓的参天古木,枝叶交错,将本就稀薄的天光遮蔽得更加昏暗。
他沉默地走着,身体里残余的蛊毒带来的虚弱感在望希的药力下已经驱散殆尽。
心里的杀意并非源于沸腾的仇恨或燃烧的愤怒,它更像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清晰地排列扎入在意识深处。
前世今生,那些参与谋划、执行、甚至只是默许了他被活活分解喂狗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那是他重来时,唯一带回的东西,也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
还有……那个东西。
予恩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眼神沉了沉。那个寄生在他意识深处,自称为“祂意识”的东西,它像一颗深埋在大脑里的定时炸弹。
暂时解决不了。
那么,优先级就明确了。
先解决能解决的。
在汪家的吴三行。
回汪家。
脚下的步伐随之加快,朝着山外方向,汪家据点,决绝地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