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阳秋风起
渭水的秋汛刚过,河面上还飘着零落的败叶。太子驷勒住马缰时,指尖正触到一片被风卷来的槐叶——褐黄的边缘卷成了筒,像极了卫鞅常卷在怀里的《法经》竹简。
“殿下,前面就是北地郡的营田了。”内侍监景监的声音带着几分谨慎,他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早年黥面的疤痕,那是秦献公时期征战留下的印记。
太子驷没应声,只是望着车窗外掠过的田垄。往年随父王巡边,看到的多是荒草没膝的弃田,偶尔有农夫也是佝偻着背,见了车驾便往沟里躲。可今日不同,田埂上的秦人们挥着新铸的铁犁,犁铧切开湿润的黑土时,竟能溅起半尺高的泥花。
“那是商君监制的曲辕犁。”景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语气里带着赞叹,“比旧犁省三成力气,北地郡守说,今年亩产比去年多了两斛粟。”
太子驷嗤了一声,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一阵整齐的呼喝声打断。道旁的空地上,百名士卒正随着将官的口令劈砍刺击,青铜戈的寒光在秋阳下连成一片。他认得那是卫鞅新创的什伍阵法,上个月在朝堂上,太傅公子虔还骂这是“舍本逐末的花架子”。
“停!”将官突然喝止,指着队列末尾一个矮个子士兵,“黑坨子,你的戈举歪了!”
被点名的士兵脸涨得通红,把戈往地上一顿:“俺昨儿个帮隔壁王婶收豆子,胳膊酸!”
队列里爆发出笑声,将官却没罚他,只是扬声道:“商君有令,耕战并重!黑坨子上月斩了颗魏人头颅,升了公士,他胳膊酸,你们谁有意见?”
笑声戛然而止,士兵们齐齐喊:“无!”那声吼震得车窗都嗡嗡作响。
太子驷猛地攥紧了缰绳。他想起三年前,自己在宫宴上嘲笑卫鞅的魏地方言,被父王罚抄《法经》百遍。那时他总觉得,卫鞅不过是父王请来的客卿,那些严苛的新法迟早会随着父王的兴致消退而废止。可方才那士兵眼里的光,分明不是装出来的——那是一种他在咸阳宫的公族子弟脸上从未见过的、对日子有盼头的亮。
车队行至一处新筑的坞堡,孝公掀开车帘:“驷儿,下来走走。”
坞堡的夯土墙上还留着湿痕,几个农妇正坐在墙根下纺线,她们织出的麻布又密又匀。见了孝公的车驾,一个梳双丫髻的姑娘举着布帛喊道:“君上快看!俺娘织的布,被商君府的人挑中了,赏了半匹帛呢!”
孝公笑着点头,转头却见太子驷正盯着墙角的一块石碑。那是卫鞅让人立的,上面刻着《垦草令》的条文,字是新凿的,笔画还带着棱角。
“知道这碑为何立在这儿吗?”孝公的声音里带着期许。
太子驷指尖划过“耕织多者免徭役”几个字,忽然想起去年太傅公子虔因隐瞒私田被处罚时,摔碎的那只青铜酒樽。那时他觉得卫鞅胆大包天,竟敢动公族的利益,可此刻看着农妇们手里的帛,听着远处士兵的操练声,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悄悄松动了。
回程的路上,车窗外的暮色渐渐浓了。太子驷见公子虔骑马跟在车后,便掀帘道:“太傅,进来歇歇脚吧。”
公子虔勒马入车,黥面下的脸色依旧紧绷。他是秦孝公的兄长,当年为了支持弟弟继位,自请去了黥刑,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是老秦人的风骨象征。这些年他看着卫鞅一步步推行新法,削夺公族特权,心里的火气从未消过。
“方才在坞堡,殿下好像有话要说?”公子虔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冷硬。
太子驷望着窗外掠过的灯火,那些是新迁来的三晋流民点起的,星星点点,在黑夜里连成了片。他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太傅,你看那些流民,在魏国时吃不饱饭,到了秦地,却能有田种、有屋住。”
公子虔哼了一声:“那是卫鞅用爵位引诱他们,耗尽了国库!”
“可国库去年的存粮,比前年多了三成。”太子驷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方才看到士兵操练,听到农妇织布,我忽然觉得……或许,卫鞅的新法真的能让秦国强大起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车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公子虔猛地抬头,黥面下的眼睛里闪过震惊、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车窗外的风更紧了,卷起路边的枯叶,打着旋儿掠过车轮。太子驷知道,太傅这声沉默里藏着多少不甘。但他望着远处栎阳城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卫鞅还在府中编纂法典,笔尖划过竹简的沙沙声,仿佛正和着秦地的风声,织成一张名为“强大”的网。
他忽然想起父王常说的那句话:“秦人的骨头,是在土里熬出来的。”或许,卫鞅的新法,就是那把能让秦人的骨头熬得更硬的火。
马车碾过一道土坎,太子驷的身子晃了晃,心里却前所未有的清明。他知道,自己心里的那点触动,或许还抵不过公族们的怨怼,但有些东西,一旦在心里生了芽,就再也挡不住了。就像渭水的春汛,哪怕冬天结着冰,到了时节,终究要奔涌向前。
公子虔始终没有再说话,只是望着车窗外那片越来越近的灯火,黥面下的嘴角,不知何时抿成了一条更紧的线。而太子驷靠在车壁上,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自己将来要继承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秦国。
夜色渐深,巡边的车队终于驶入栎阳城门。卫鞅早已在城门口等候,手里捧着新编的户籍册。看到车驾,他上前一步,声音在夜风中格外清晰:“君上,北地郡新报的户籍,流民又增加了两千户。”
孝公掀帘下车,接过户籍册的手微微颤抖。太子驷跟在后面,看着卫鞅案首那卷《法经》,忽然觉得那不再是一卷冰冷的竹简,而是一把正在锻造的剑,剑身映着秦地的灯火,也映着一个少年太子悄然转变的心境。
公子虔勒住马,在城门口站了许久。秋风卷起他的衣袍,露出腰间那柄随他征战多年的剑。他知道,太子刚才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的涟漪,恐怕再也平息不了了。而秦国这潭水,经此一荡,也注定要流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