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下残叶(续)
甘龙在廊下坐了整夜,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老仆端来的粟米粥温了三次,他只舀了半勺便放下,目光始终胶着在庭院里那堆未燃尽的竹简灰烬上。晨露打湿了他的朝服下摆,沾着些焦黑的残片,倒像是给这袭穿了三十年的锦袍,缀了圈新的纹章。
\"老师,该梳洗了。\"杜挚捧着铜盆进来时,见甘龙正用枯枝拨弄灰烬。那些曾写满\"法不可变\"的竹简,此刻只剩些蜷曲的炭条,被风一吹便散作星点。
甘龙忽然抓住杜挚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你还记得五年前,咱们在渭水畔联络的那些乡老吗?\"
杜挚一怔。他当然记得,那时他们带着玉璧去见那些守着井田的老者,说只要联名上书废新法,太傅府保他们世代不失田产。可上个月路过渭水,那些人正围着新修的灌渠欢呼,渠边立的石碑上,刻着卫鞅的名字。
\"前儿在市集,我见着张老栓了。\"杜挚低声道,\"他儿子凭军功得了爵位,正给新屋上梁,请了半条街的人喝酒。见了我,还塞了块腊肉......\"
\"他没提旧事?\"
\"只说托新法的福。\"
甘龙松开手,枯枝从指间滑落,在灰烬里戳出个浅坑。\"也是,\"他喃喃道,\"谁会跟肚子过不去呢。\"
正说着,院外传来车马声。管家匆匆进来禀报,说是公孙贾来了。甘龙眉峰微蹙——这位太子旧傅自去年因私匿人口被削了爵,便称病闭门不出,今日怎么突然登门?
公孙贾的朝服洗得发灰,腰间玉佩也换成了石质的。见了甘龙,他竟扑通一声跪在阶下,膝头撞得青石板闷响:\"老师,救救老臣!\"
\"起来说话。\"甘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卫鞅要清查全国户籍了!\"公孙贾的声音发颤,\"我那远房侄子逃了兵役,躲在我府里三年......这要是查出来,连坐之罪啊!\"他从袖中摸出个锦袋,里面滚出几粒明珠,\"老臣知道老师与商君相熟,求您......\"
甘龙看着那些在晨光里发亮的珠子,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刚任太傅时,秦献公赏赐的那串东珠。那时秦国还能从西域换来些珍宝,后来河西失守,商路断绝,朝堂上的大夫们连玉簪都换成了骨制的。
\"你可知,去年陇西新辟的牧场,养出的良马已能跟赵人换珠玉了?\"甘龙忽然问。
公孙贾愣在当场,不知这话何意。
\"卫鞅的新法里,有一条叫'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甘龙拾起片沾着露水的槐叶,\"你觉得,此刻府门外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公孙贾的脸瞬间惨白如纸。他踉跄着起身,转身时袍角扫倒了廊下的铜灯,灯盏坠地的脆响里,混着他慌乱的脚步声。甘龙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忽然对杜挚道:\"去告诉卫鞅,公孙贾府里藏着逃兵。\"
杜挚大惊:\"老师!那可是......\"
\"是旧党最后的体面?\"甘龙笑了,笑声里带着晨露的清寒,\"体面要是能让河西的失地长粮食,能让黑坨子那样的老兵穿上甲胄,我倒愿意把这太傅府都捐出去。\"
他缓步走向书房,案上的《秦地舆图》还摊着。昨夜看了半宿的河西地界,此刻被晨光染成暖金色。甘龙取过狼毫,蘸了些朱砂,在阴晋城的位置圈了个红圈——那是二十年前秦献公中箭的地方,也是去年秦军收复的第一座城。
\"拟奏疏吧。\"甘龙对跟进来的杜挚说,\"除了说愿助商君修法典,再加一句——臣请为新法监,督查百官守法。\"
杜挚握笔的手一抖,墨滴落在竹简上,晕开个深色的点,倒像是地图上新增的一座城邑。
午时的日头正烈,甘龙带着奏疏往宫中去。街面上的人比往日多了三成,挑着新粮去官仓的农夫,推着铁犁的匠人,还有背着行囊的三晋流民,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动。守城的兵卒不再盘查行人,只盯着来往的车马是否超载——按新法,超载者要罚徭役,而举报者能得赏钱。
\"太傅大人!\"有人在路边喊。
甘龙勒住缰绳,见是个穿着粗布襦裙的妇人,手里挎着个竹篮。他认出那是前几年在朝堂上争辩时,被自己斥为\"妇人之见\"的里正妻。
\"我家那口子,凭织布得了赏钱,买了半亩桑田!\"妇人笑得眼角堆起皱纹,从篮里拿出块新织的锦缎,\"您看这成色,不比魏人的差吧?\"
锦缎在阳光下泛着柔光,甘龙伸手摸了摸,质地竟比自己府中珍藏的还要细密。他忽然想起卫鞅初入秦时,在五羊皮馆跟人争论\"利出一孔\",说要让秦人的布帛能换遍天下。那时自己只当是狂言。
\"好手艺。\"甘龙松开手,指尖还留着丝滑的触感。
到了宫门前,正撞见景监带着几个内侍搬竹简。那些竹简码得比人还高,上面都贴着\"新律\"的封条。景监见了甘龙,忙拱手行礼,昔日黥面的疤痕在日光下淡了许多。
\"商君在修律?\"甘龙问。
\"是,\"景监笑道,\"商君说要让新法像渭水一样,流到秦国每一寸土地。\"他忽然压低声音,\"太傅,前几日公孙贾府里的事......\"
\"我已奏请督查百官。\"甘龙打断他,\"该怎么处置,按新法来。\"
景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躬身道:\"君上要是知道太傅肯相助,定会高兴的。\"
甘龙没说话,径直往朝堂走去。路过议政殿的偏厅时,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卫鞅的声音清亮如钟:\"户籍不清,徭役不均,强军便是空谈!\"接着是几个老臣的嘟囔,隐约能辨出\"祖制\"二字。
他停下脚步,想起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在这殿上跟卫鞅争得面红耳赤。那时卫鞅刚立了徙木为信的碑,自己却在朝堂上摔了玉圭,说\"乱政之始\"。可如今,连最偏远的陇西都在报户籍,那些捧着旧账册的县吏,再不敢像从前那样随意增减人口。
\"太傅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争执声戛然而止。卫鞅转过身,玄色的卿大夫朝服上沾着些墨迹,见了甘龙,微微颔首:\"太傅身体好些了?\"
甘龙望着这个比自己小三十岁的年轻人。十年间,卫鞅鬓角也添了霜色,可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像渭水深处的寒星。\"老夫来,是想看看新律。\"甘龙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卫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展开一卷竹简:\"正想请教太傅。这'军功爵制',是否要加一条——公族无军功者,不得入宗庙?\"
殿内瞬间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蝉鸣。几个老臣的脸涨得通红,握着玉笏的手都在抖。甘龙却走到竹简前,指着其中一行字:\"这里,'大夫以上不编入什伍',该删去。\"
卫鞅猛地抬头,眼中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法若不一,何以服众?\"甘龙的手指在竹简上重重一点,\"公族也好,庶民也罢,犯了法,就得一样治罪。\"他转向那些面如土灰的老臣,\"你们忘了?二十年前,献公在军中,连自己的亲弟弟都斩了——就因为他临阵退缩。\"
老臣们哑口无言。他们当然记得那件事,正是那一刀,才让涣散的秦军重新凝聚起来,虽然后来还是丢了河西。
甘龙忽然觉得一阵疲惫,扶着案几喘了口气。卫鞅忙上前扶住他,指尖触到的衣料下,是嶙峋的肩骨。\"太傅,歇会儿吧。\"
\"不用。\"甘龙摆摆手,\"我还想看看,你们给新都起的名字。\"
卫鞅展开一幅更大的图纸,上面是咸阳的规划。宫城、市集、军营、学堂,标注得清清楚楚,甚至连灌溉的沟渠都画了出来。\"君上说是'咸阳',取'皆阳'之意,愿秦国永远向阳。\"
甘龙的目光扫过图纸上的宫阙,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随献公去雍城祭祖,看到那些破败的宗庙。那时的秦国,连祖庙的梁柱都要从魏国买来。而眼前这张图纸上的咸阳宫,竟比周天子的洛邑宫还要宏伟。
\"好名字。\"甘龙的声音有些发涩。
走出宫门时,夕阳正把影子拉得很长。甘龙抬头望了望天空,雁阵正往南飞,排得整整齐齐。他忽然想起卫鞅说过的\"令行禁止\",原来不只人能做到,连飞鸟都懂。
回到府中,杜挚正等着他,手里捧着刚抄好的民谣:\"商君相秦十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
甘龙接过竹简,放在案上。窗外的老槐树又落了片叶,正好飘在竹简上。他想起十年前,自己也是在这棵树下,对那些旧贵族说:\"秦之根基在旧制,如这槐树,盘根错节方能立稳。\"可如今,这棵树虽落了叶,却发了新枝,比从前更挺拔了。
\"把那堆奏疏的灰烬,埋在槐树下吧。\"甘龙说。
杜挚应了声,刚要走,又被叫住。
\"告诉那些还在观望的旧族,\"甘龙望着窗外的暮色,\"要么拿起锄头种地,要么拿起戈矛从军。秦国的日子,要往前过了。\"
夜风再起,吹得槐树叶沙沙作响。甘龙取过那卷《秦地舆图》,在油灯下细细摩挲。河西的墨线旁,已被人用朱砂添了些小字——\"新秦\"。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些亮晶晶的东西,不知是油灯的光,还是别的什么。
第二天一早,栎阳的百姓发现,太傅府门前的那棵老槐树下,立了块新碑。碑上没有字,只刻着一片叶子,叶脉清晰,像是要把整个秦国的脉络,都刻进这石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