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关风雨
栎阳的秋天总带着一股子肃杀气。
卫鞅站在相府的高台上,望着城墙外连绵的农田,眉头拧成了疙瘩。往年这时候,田埂上该是农人忙着收割的身影,田垄里堆着金灿灿的谷子,连风里都飘着谷香。可今年不同,眼瞅着霜降都要来了,地里的麦穗还稀稀拉拉地耷拉着脑袋,有些田块甚至露出了褐黄色的土皮,像是老者脸上斑驳的皱纹。
“相邦,廷尉府的人来了。”侍从低声禀报。
卫鞅转过身,见廷尉李斯正站在台下,手里捧着一卷竹简,脸色比这秋日的天空还要阴沉。“说吧,查得如何?”
李斯深吸一口气,展开竹简:“关中六县报上来的秋收账目,比去年足足少了三成。渭南郡最严重,有五个乡颗粒无收,百姓已经开始逃荒了。”
“逃荒?”卫鞅的声音陡然拔高,“新法里明明白白写着,授田者不得擅离本乡,地方官是怎么管的?”
“不是不愿管,是管不住啊。”李斯苦笑,“今年开春时,各县都按新法分发了稻种,可等到下种时才发现,一半的稻种都是陈粮,出芽率不足三成。地方官想报上来,却被郡府压着,说不能让相邦烦心。等到夏粮歉收,他们又偷偷改了农具形制,说是按新法改良的曲辕犁,实则笨重难用,农人一天耕不了半亩地……”
卫鞅的手指重重叩在栏杆上,木头上立刻留下几个深痕。他推行新法十余年,亲自主持修订了《垦草令》《为田开阡陌令》,连农具的尺寸、稻种的筛选都写得清清楚楚,怎么会出这种纰漏?
正说着,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兵部尚书带着一身风尘闯了进来,甲胄上还沾着草屑。“相邦,北境急报!”他将一卷染了血迹的竹简递上来,“义渠人趁着秋收,带了三千骑兵袭扰边境,烧了两个哨所,抢走了三百石粮草。边军追击时中了埋伏,折损了五十多个弟兄。”
卫鞅展开竹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秦军的战斗力他最清楚,当年河西之战,五百锐士就能冲垮魏军五千步卒,如今怎么会被义渠的散兵游勇打得措手不及?
“边军的装备和训练,都按新法执行了吗?”
兵部尚书垂着头,声音发涩:“去年冬天换了新甲胄,可匠营偷工减料,甲片薄得像纸,一箭就能射穿。至于训练……各营都在抱怨,说新法里的阵法太复杂,校尉们教不明白,士兵们也记不住,还不如老法子管用。”
卫鞅只觉得一阵眩晕,扶着栏杆才站稳。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新君驷将他调离朝堂时说的话:“先生劳苦多年,该歇歇了。法典编纂之事,关乎秦国百年基业,就拜托先生了。”当时他只当是新君体恤,如今才明白,那不过是剥夺他权柄的借口。
他被调去的云阳离栎阳八百里,等他察觉不对赶回来时,朝堂早已变了天。那些曾经被新法压制的旧贵族,借着他不在的时机,像藤蔓一样缠上了各个要害部门。他们不敢明着废除新法,就暗地里动手脚——改农具形制的是甘龙的侄子,管粮种发放的是公子虔的门客,连军器监都被旧臣把持着。
“备车,进宫。”卫鞅猛地转身。
宫门外的梧桐叶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作响。卫鞅走进章台宫时,新君驷正在看列国送来的国书,见他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先生回来了?法典编得如何了?”
“臣恳请陛下整顿吏治,重查新法执行!”卫鞅跪在地上,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关中粮荒,边军受挫,皆因旧党篡改法令、阳奉阴违!若再放任不管,秦国危矣!”
新君驷放下国书,脸上没什么表情:“先生言重了。些许小问题,何至于说‘危矣’?”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冷意,“倒是先生,刚从云阳回来就兴师动众,是不是觉得朕把你调出去,委屈你了?”
卫鞅的心沉了下去。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君主,想起当年太子犯法时,自己依法处罚了他的老师公子虔,那时太子虽有不满,眼神里却还有对新法的敬畏。可如今,那双眼睛里只剩下猜忌和权衡。
“臣不敢。”卫鞅的声音低了下去,“只是河西之地,魏国已经屯兵三万;南边的楚国,也在商於边境增了戍卒。他们都在看着秦国……”
“够了!”新君驷猛地一拍案几,“朕知道该怎么做!先生还是回去编你的法典吧,朝堂之事,不用你操心。”
卫鞅叩了个头,缓缓退出宫殿。秋风卷起他的衣袍,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卷进这深秋的寒意里。
回到相府,李斯已经在等着了,手里拿着一份名单:“这是各县报上来的,因缺粮闹事的村子,已经有十七个了。还有,军中的老兵说,前几日看到赵军的斥候在汾水一带活动。”
卫鞅接过名单,上面的地名密密麻麻,有些他亲自去过,当年还是亩产千斤的良田。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多了几分决绝:“不能等了。你立刻去调府库的存粮,先赈济渭南郡的灾民。再传我的令,让车骑将军嬴华带五千锐士,连夜赶往北境支援。”
“可没有陛下的旨意,调动军队是……”李斯迟疑道。
“出了事,我担着。”卫鞅打断他,“告诉嬴华,就用当年我们在河西用过的阵法,让义渠人知道,秦军的刀,还没钝!”
李斯咬了咬牙,转身离去。卫鞅走到墙边,看着挂在那里的秦国舆图,手指划过关中平原,一路向北,停在义渠的地界上。他忽然想起孝公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的话:“卫鞅啊,秦国能有今日,全靠你。新法若能推行百年,秦国必能一统天下。”
可现在,才不过十余年,就要毁于一旦了吗?
夜色渐深,相府的灯一直亮着。卫鞅铺开竹简,开始写一道新的政令,他要重新规范农具的形制,要严查粮种的发放,要整顿军器监……写着写着,窗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相府门外。
是嬴华派来的斥候。
“将军说,北境已稳住。”斥候跪在地上,声音带着兴奋,“按相邦教的阵法,我们佯装不敌,把义渠人引到峡谷里,然后前后夹击,斩了他们的首领,俘虏了八百多人。”
卫鞅松了口气,刚要说话,又一个斥候冲了进来,脸色惨白:“相邦,不好了!栎阳城外的几个村子,百姓听说府库开仓放粮,都涌过来了,说是要见相邦,求您彻查粮荒的事!”
卫鞅站起身,走到门口,远远望见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城门外,手里举着火把,像一条愤怒的火龙。他知道,这些百姓不是来闹事的,他们只是想活下去。
“备马。”卫鞅说,“我去见他们。”
侍从想劝阻,却被他眼神里的坚定拦住。卫鞅翻身上马,朝着城门的方向而去。火把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映出深深的皱纹,也映出一双依旧锐利的眼睛。
他知道,前面等着他的,可能是旧党的陷害,可能是新君的猜忌,甚至可能是杀身之祸。但他不能退。
因为他是卫鞅,是那个在秦国推行新法,让这个西陲小国一步步变强的人。
城门缓缓打开,卫鞅的身影出现在火光中。百姓们渐渐安静下来,看着这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曾经,是他让他们有了自己的土地,让他们能吃饱穿暖。
“父老乡亲们。”卫鞅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新法不会变,秦国也不会让大家饿肚子。”他举起手里的竹简,“这是新的政令,从明天起,所有农具、粮种、军器,都按最初的规矩来。谁敢阳奉阴违,无论是谁,定斩不饶!”
人群里先是一片寂静,接着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卫鞅望着这些朴实的百姓,忽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他知道,只要百姓还信新法,只要秦军还能打仗,秦国就还有希望。
远处的宫殿里,新君驷站在高台上,看着城门外的火光和欢呼声,脸色变幻不定。旁边的甘龙低声说:“陛下,卫鞅这是在收拢人心啊。”
新君驷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攥着手里的酒杯,酒液溅出来,打湿了他的龙袍。
夜色更浓了,北风吹过栎阳城,带着寒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望。卫鞅知道,这场风雨才刚刚开始,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他要让新法像秦山一样稳固,让秦国像渭水一样奔腾不息,直到天下一统的那一天。
天边,渐渐露出了一丝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