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和握着阿依娜手:姐姐,我们苏家世代都是官员到我这里
炭火在炕炉里渐渐沉下去,红光透过灰层漫出来,刚好照见苏和搭在毡垫上的手。她的指尖还带着夜露的凉,触到阿依娜手背时,对方像被烫了似的缩了缩,却没真抽回去。
“阿依娜姐姐,”苏和的声音在黑暗里发飘,像被风托着的蒲公英,“我总觉得……该跟你说些事。”
毡房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远处河冰融化的声响清晰起来,哗啦,哗啦,像谁在夜里拆着冰做的帘子。其其格的呼噜声变得匀净,小身子往阿吉那边靠了靠,把半块沙枣干的碎屑蹭到了毡垫上。
阿依娜往苏和身边挪了挪,让两人的肩膀轻轻抵着。“想说就说。”她的声音带着刚要入睡的哑,“草原上的星星都竖着耳朵呢,说啥都听得见。”
苏和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攥住了阿依娜的手。对方的掌心有层薄茧,是常年握马鞭磨出来的,粗糙得像河边的鹅卵石,却比她自己的手暖得多。去年在乱石岗,她被捆在马背上时,手腕磨得血肉模糊,是阿依娜用这双手给她涂草药,指尖的茧蹭过伤口时,疼得她直掉泪,却又奇异地安下心来。
“我们苏家,往上数三代都是做官的。”苏和望着毡房顶上的毡毛,那些被烟火熏黑的纹路在红光里像幅模糊的画,“祖父在南京当过户部侍郎,父亲现在在宣府做同知,管着边贸的账。”
阿依娜“嗯”了一声,手指在苏和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她早知道苏和是官宦家的姑娘,去年鞑靼人把她绑走时,脱欢特意让人送来的信里写得清楚——“大明宣府同知苏明之女,宜善待”。只是她没问过这些官名到底是做什么的,就像苏和从没问过她父亲当年在瓦剌部是什么官职。
“我七岁那年,父亲教我读《女诫》。”苏和的指尖在阿依娜手心里划着细碎的圈,“他说苏家的女儿,规矩要比账本还清楚。走路不能踩门槛,说话不能露牙齿,笑的时候得用帕子挡着——就像……就像把自己装进个玻璃匣子,不能磕,不能碰。”
她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里裹着点涩:“去年被鞑靼人绑走时,我第一反应不是怕,是慌。怕裙子被树枝勾破了,怕头发散了让人看见,怕……怕被人碰了身子,回中原后没法嫁人。”
阿依娜的手猛地收紧了,指尖掐进苏和的掌心。“不许说这话。”她的声音陡然硬起来,“啥叫没法嫁人?你是苏和,不是哪个账本上的数字,轮不到别人说三道四。”
苏和被掐得疼,却没松手。“可中原的规矩就是这样。”她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卷着的草叶,“我祖母当年不过是回娘家时,被陌生男人撞见了脸,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没出来。父亲说,这是气节,是苏家的脸面。”
她忽然想起方才也平说的话,那些“抢回毡房”“生米煮成熟饭”的字眼像针似的扎在心上。若是换了中原任何一个官宦人家的姑娘,听见这话怕是要当场气晕过去,可她现在只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冷。
“阿依娜姐姐,”苏和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烫得像粒火星,“我不是嫌草原的规矩不好,我是……是怕自己配不上。”
她怕自己学不会骑马,怕自己烤不好奶饼,怕自己总把“对不起”挂在嘴边,更怕自己心里那些根深蒂固的规矩,像根刺似的扎着身边的人。就像方才,她不过是撞了下胳膊,却觉得天塌了似的,非要跪下赔罪——阿依娜说得对,她的膝盖好像真的不值钱。
阿依娜把苏和往怀里带了带,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傻姑娘。”她的声音软得像刚熬好的马奶,“配不配得上,哪是规矩说了算的?其其格爱吃你烤的奶饼,阿吉总爱跟你身后捡你掉的线头,琪亚娜说你编的草绳比她编的匀——这些不比那些书本上的规矩实在?”
苏和往她怀里缩了缩,闻到她衣襟上的草药香。去年她手腕发炎时,阿依娜就是用这草药煮水给她洗,说这是草原上的“忘疼草”,洗了就不记疼了。可她记着呢,记着被捆在马背上的颠簸,记着手腕上紫得发黑的勒痕,更记着夜里抱着膝盖坐到时,阿依娜悄悄塞给她的那块沙枣干。
“我总觉得,你们瞒着我什么。”苏和的声音闷在阿依娜的衣襟里,像只受惊的小兽,“方才我回来时,也平的脸是红的,琪亚娜姐姐的声音在发颤,你攥着拳头……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阿依娜沉默了好一会儿,久到苏和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才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是也平那混小子说胡话,跟你没关系。”她顿了顿,往也平离开的方向瞥了眼,毡房的帘子还留着道缝,月光从那里漏进来,在地上画了道银线,“草原上的男人,有时候像没长脑子的野马,看见喜欢的草就想啃,忘了缰绳还攥在别人手里。”
苏和没接话。她想起也平往河边瞥的眼神,想起他说“生米煮成熟饭”时的语气,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她知道草原的规矩和中原不同,去年她见过邻部的小伙子抢亲,姑娘在马背上又打又骂,进了毡房第二天就红着脸给大家端奶茶。可她不行,她是苏家的女儿,父亲说过,身子和名声是连在一块儿的,断了哪样,都活不成像样的人。
“我娘走得早。”苏和忽然换了个话题,指尖在阿依娜手背上轻轻划着,“她走前拉着我的手说,苏家人可以丢性命,不能丢规矩。我那时候不懂,总觉得规矩是勒人的绳子。”
她往炕炉那边挪了挪,让更多的红光落在手上。“直到去年被绑走,我才明白娘的意思。”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鞑靼人把我推给脱欢时,我抱着柱子不肯走,嘴里反复念着《女诫》里的话。现在想想,那些话哪能挡得住刀子?可我知道,只要我还守着这些,我就还是苏家的女儿,就还有脸回去见父亲。”
阿依娜忽然翻身坐起来,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你想回去?”她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回中原去?”
苏和愣了愣,才发现自己从没说过这话。她望着阿依娜的眼睛,那里面映着炕炉的光,像两簇跳动的火苗。“我不知道。”她老实回答,“刚来的时候天天想,夜里做梦都梦见家里的石榴树。可现在……”她往其其格那边看了看,小姑娘正咂着嘴,像是在梦里吃着什么,“我总觉得,这里也像个家了。”
阿依娜重新躺下,把苏和的手往自己怀里揣了揣,用衣襟裹住。“那就别走。”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平时的稳,“草原上的毡房,能住下所有不想走的人。”
苏和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没忍住,抽噎了一声。其其格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问:“苏和姐姐,你哭了?”
“没哭。”苏和赶紧擦了擦眼角,往孩子那边凑了凑,“是风从窗缝里钻进来,迷了眼睛。”
其其格“哦”了一声,往她怀里拱了拱,小胳膊搂住她的腰:“我娘说,被风吹迷了眼,睡一觉就好了。苏和姐姐快睡。”
孩子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过来,暖得像块小烙铁。苏和拍着其其格的背,听见阿依娜在身边轻轻哼起了草原的调子,那旋律像条软软的毯子,把整个毡房都盖了起来。
她想起父亲送她来瓦剌时说的话:“入乡随俗,却不能忘了本。”那时候她不懂,现在握着阿依娜的手,听着琪亚娜翻身的动静,忽然觉得“本”不一定是中原的规矩,或许是心里那点不肯变的东西——比如阿依娜护着她的那份心,比如琪亚娜编草绳时的认真,比如其其格往她怀里钻的依赖。
“阿依娜姐姐,”苏和的声音轻得像梦呓,“明天我教你写‘苏’字吧。”
阿依娜的哼歌声顿了顿,随即低低地笑了:“我那手笨得,怕是写出来像条歪脖子狼。”
苏和也笑了,眼泪却又涌了上来。她把脸埋在阿依娜的衣襟里,闻着那股草药混着马奶的味道,忽然觉得那些盘在心里的规矩,好像没那么勒人了。
炕炉里的炭火彻底熄了,只剩下一点余温。苏和的手还被阿依娜揣在怀里,暖得像揣着个小太阳。她迷迷糊糊睡着时,听见阿依娜在她耳边轻轻说:“不管你是苏家的女儿,还是草原上的苏和,我们都护着你。”
这句话像颗种子,悄悄落进了苏和心里。她在梦里又看见家里的石榴树,只是这次树下站着的,除了父亲,还有阿依娜和琪亚娜,其其格和阿吉正围着树追逐,也平牵着马站在远处,脸红得像树上的石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