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亚娜的指尖还停在布带边缘,阿依娜刚教她把粗布在腰后打了个紧实的结,勒得小腹那处沉甸甸的坠感淡了些,却让心里那股说不清的惶惑更清晰了。
“勒得紧了?”阿依娜正弯腰收拾剩下的布条,听见她没头没尾的一句,抬头时额角的汗珠正顺着眉骨往下滑,“松点也行,我再给你解……”
“不是布带的事。”琪亚娜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亮了些,却带着点发颤的尾音。她往担架那边看了眼,苏和正用小刀把野果切成小块,一点点往阿娅嘴里送,银锁的光气弱得几乎要看不见,像被晨露打湿的火星。
“姐姐说阿娅没准备好,说你也没准备好,可这不一样。”她的指尖抠着布带上的结,粗布磨得指腹发红,“阿娅是盼着孩子来的,她连小袄的花样都想好了。可我……”
她顿了顿,喉间像卡着团湿棉絮。三个月前从太医院逃出来时,她怀里揣着的是朱祁钰给的半块龙涎香,那时只想着怎么躲开徐有贞的刀,怎么在乱军里保住自己的命,从没想过这肚子里会揣着个小生命。
“我甚至不知道他该不该来。”琪亚娜的声音低下去,几乎要被山风卷走,“阿依娜你看,阿娅的孩子没能见着太阳,其其格的爹娘死在雪地里,咱们现在走的这条路,连下一顿饭在哪都不知道。我带着他,到底是让他来遭罪,还是……”
“闭嘴!”阿依娜突然站起来,声音里带着没压住的火气,吓得远处的其其格停住了脚步,草兔子从手里掉下去,滚到阿吉脚边。她深吸了口气,弯腰捡起那只草编的兔子,手指把松垮的草绳重新勒紧,“你当草原上的孩子是纸糊的?风一吹就破?”
她把草兔子塞到琪亚娜手里,草叶边缘被汗水浸得发潮。“我小时候跟着父汗迁徙,在雪地里生过冻疮,在沙暴里迷过路,可现在不也站在这?其其格爹娘走的时候,她才刚会走路,现在不也能追着阿吉跑?”
琪亚娜捏着那只草兔子,草叶硌得掌心发痒。她想起昨夜阿依娜给她掖被角时,手指在她后腰那道旧伤上顿了顿——那是当年为了护她,被脱欢部的人用马鞭抽的,现在还留着浅浅的疤。
“阿娅盼孩子,是盼着日子能过好;你现在怕,也是因为想让他过好。”阿依娜的声音缓了些,伸手按在她后颈上,把她的头往自己这边按了按,“这有什么不一样?都是当娘的心思。”
山涧里的水突然响得厉害,像是有碎石滚进了潭里。苏和那边传来低低的惊呼,两人同时转头看去,只见阿娅的手指轻轻动了动,银锁上的光气突然亮了一下,像濒死的烛火猛地跳了跳。
“醒了?”阿依娜刚要迈步,却被琪亚娜拽住了衣角。她回头时,看见琪亚娜正盯着自己的小腹,指尖在布带上轻轻敲着,像是在数着什么。
“姐姐,”琪亚娜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不是怕他遭罪。我是怕……我没本事护着他。”
她想起朱祁钰临走时说的那句“等我回来”,想起徐有贞的刀在月光下闪的冷光,想起阿依娜说“用刀逼着他认”时眼里的狠厉。这些事像山路上的碎石,硌得她每一步都走得发慌。
阿依娜看着她,突然笑了。她伸手把琪亚娜额前的碎发捋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她年轻时一模一样。“当年父汗把汗位给我,我也怕自己没本事护着部族。”她往远处的山峦抬了抬下巴,“可你看,巴图、阿尔斯兰、穆亚娜,还有苏和,不都在这吗?”
其其格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举着颗红果子往琪亚娜嘴边送:“琪亚娜阿姨,吃这个,甜的!”阿吉跟在后面,手里攥着片刚摘的野薄荷,往她鼻子底下凑,引得她打了个喷嚏。
草兔子从手里掉下去,滚到其其格脚边。小丫头捡起来,举得高高的:“这个给小弟弟玩!”
琪亚娜看着那只晃悠的草兔子,突然伸手摸了摸其其格的头——这孩子的头发里还沾着晨露,像撒了把碎星星。她再低头时,指尖在布带上轻轻按了按,像是在跟肚子里的小家伙打了个招呼。
“走吧。”她站起身,把草兔子塞进怀里,“再不走,青虚山的长老该等急了。”
阿依娜看着她往前走的背影,布带勒得腰身很稳,脚步虽慢,却再没像刚才那样发颤。她弯腰捡起地上的行囊,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好像轻了些——原来有些路,不是非要自己扛着所有人往前走,有人愿意伸手扶一把,有人愿意跟着往前挪,就不算太难。
山风掠过树梢,带着股清冽的草木气。琪亚娜走在前面,听见身后其其格又开始揪阿尔斯兰的辫子,听见阿依娜在跟苏和说“再快些,争取日落前到山坳”,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肚子里那道微弱的动静,在风里合在了一起。
或许真的没什么不一样。怕也好,盼也好,都是因为心里有了要护着的人。这条路难走,可身边有这些人,怀里有这个小生命,好像也就没那么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