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刚过,岐仁堂后院的菊花开得正盛,紫的、黄的、白的,攒在青砖墙角,把药香都染得带了点清苦的甜。岐大夫坐在前堂的竹椅上,手里摩挲着本清刻本《伤寒论》,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泛黄的纸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师父,这黄连得用酒炒吗?\"徒弟小杨蹲在药碾子旁,正碾着一堆黄澄澄的黄连,细小的粉末沾在他鼻尖上,像落了点金粉。岐大夫抬头笑了:\"炒黄连得用米酒,小火慢炒,炒到外皮带点焦斑就行。《本草纲目》说'黄连得酒引之上行',本来它专清胃火,炒过了能顺着肝气走,专治那郁在里头的火气。\"
话音刚落,门口的铜铃\"哐当\"响了一声,撞得比平时都急。一个穿蓝布褂子的中年男人扶着个面色发青的人进来,刚到门槛就踉跄了一下,差点绊倒——扶人的是街口\"文渊书店\"的老板娘刘桂芬,被扶的是她丈夫,书店老板包文轩。
包文轩这模样,岐大夫看着心里一紧。这人平时总穿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戴副黑框眼镜,说话慢条斯理的,最爱在书店门口摆个小马扎,跟老街坊聊《红楼梦》。可今天他嘴唇发紫,额头上全是冷汗,双手死死按着肚子,腰弯得像只对虾,每走一步都\"嘶\"地吸口凉气。
\"岐大夫,您快救救老包!\"刘桂芬把丈夫扶到诊床上,自己急得直搓手,蓝布褂子的袖口都磨得起毛了,\"这都疼了一个多月了,越来越厉害,刚才在家疼得直打滚,手脚冰凉,跟摸冰坨子似的!\"
包文轩勉强抬起头,眼镜滑到鼻尖上,他也顾不上推:\"岐大夫......疼......就像有把锥子在肠子里头拧......\"话没说完,疼得浑身一颤,额角撞在床沿上,发出\"咚\"的一声。
小杨赶紧递过个枕头垫在他腰后,岐大夫已经搭上了脉。三指按在寸关尺上,凝神片刻,眉头慢慢皱起来:\"脉沉在底下,数得像打小鼓,这是沉数脉啊。\"他又翻了翻包文轩的眼皮,眼白上布满红血丝,再看舌苔,舌质红得发紫,苔黄腻得像抹了层芝麻酱。
\"桂芬,他这病是怎么起的?\"岐大夫松开手,从药箱里拿出个小陶罐,倒了点温水给包文轩漱口。刘桂芬叹口气,搬了个板凳坐在床边,一五一十地说起来——
这病得从一个月前说起。那天是包文轩五十岁生日,女儿从城里回来,拎了一篓阳澄湖大闸蟹,说是\"给爸补补\"。包文轩这辈子爱吃蟹,尤其秋天的蟹膏最厚,那天他就着姜丝喝了两盅黄酒,一口气吃了四只。
\"我就劝他少吃点,\"刘桂芬抹了把眼角,\"他说'一年就这时候的蟹最肥',结果半夜就出事了,肚子疼得直哼哼,跑了三趟茅房,拉的全是稀水。\"
第二天一早,她陪包文轩去了社区医院,坐诊的王医生说\"准是吃凉了\",开了平胃散和二陈汤,说\"这两剂药能燥湿化痰,把胃里的寒气逼出去\"。药吃了三天,拉肚子是好了,可肚子疼没见轻,反而变成一阵一阵的绞痛,疼起来直冒冷汗,不疼的时候又跟没事人似的。
\"后来王医生又说,'准是寒气没除干净',\"刘桂芬声音发颤,\"给换了理中汤,还加了生姜、肉桂,说'这药劲儿大,准能把寒气连根拔了'。可吃了没两剂,老包这疼得更邪乎了,不光肚子疼,连两胁都胀得跟塞了棉花似的,夜里疼得没法睡,蜷在床上像个虾米......\"
\"那手脚冰凉是咋回事?\"小杨忍不住插话。刘桂芬往包文轩手上瞅了瞅,他的手现在还凉得吓人,指甲盖泛着青紫色:\"疼得最厉害的时候就这样,脚底板凉得像踩在冰窖里,盖两床被子都捂不热。王医生说这是'阳虚',又加了附子,结果越吃越重......\"
包文轩这时缓过点劲,喘着气说:\"昨天......昨天试着喝了口热粥,刚下肚就疼得差点背过气......\"
岐大夫听完,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刘桂芬倒了杯茶:\"您先别急,我给包先生查查。\"他让包文轩平躺,手指轻轻按在他腹部:\"这儿疼得厉害?\"按到肚脐周围时,包文轩\"嗷\"地叫了一声,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再按两胁,他疼得直摇头,说\"像有气在里头窜,胀得慌\"。
\"小杨,记下来。\"岐大夫直起身,\"腹痛阵作,痛时手足厥冷,两胁胀痛,拒按,纳差,舌红苔黄腻,脉沉数。\"他转向刘桂芬,\"包先生这病,根源确实在吃螃蟹上,但不是寒气没除,是寒气郁在里头,变成火了。\"
\"火?\"刘桂芬眼睛瞪得溜圆,\"他手脚凉得像冰,咋会是火呢?王医生一直说他是寒......\"
\"这就叫'热郁似寒'。\"岐大夫拉过把椅子坐下,指着墙角的煤炉说,\"您看那炉子,要是烟囱堵了,火苗再旺,屋里也暖和不了,炉口还会冒黑烟。人肚子里的气要是堵了,火气散不出来,憋在里头,外面就会发冷,这就是'厥逆'。《伤寒论》里说'四逆者,四肢厥冷也',可四逆不一定都是寒,有寒厥,也有热厥。\"
他拿起桌上的《伤寒论》,翻到\"少阴病\"那篇:\"你看这说的,'厥者,阴阳气不相顺接,便为厥。厥者,手足逆冷是也'。寒厥是阳气太少,热厥是阳气被郁住了,就像水渠被石头堵了,上游的水漫出来,下游却干得裂口子。\"
小杨蹲在旁边听得入神,手里还攥着那本《神农本草经》:\"师父,那包先生这是热厥?\"
\"正是。\"岐大夫点头,\"他一开始吃螃蟹,螃蟹性寒,确实伤了脾胃阳气,就像给炉膛泼了瓢冷水,这时候用点温药本没错。可错就错在,他这寒气没散出去,反而郁住了——包先生平时爱琢磨书里的道理,遇事总爱钻牛角尖,肝气本就不顺畅,再加上这阵子疼得心烦,肝气一郁,就把脾胃的寒气裹在里头了。\"
他拿起三根手指比划着:\"这就像三层夹心饼:外层是肝气郁,中层是寒气裹,里层早就郁成火了。王医生只看到外层的寒,一味用姜桂附子这些大热的药,就像往堵了烟囱的炉子里添柴,火越烧越旺,郁在里头散不出去,这不就成了'以火济火'?《黄帝内经》说'火郁发之',得先把这郁住的火气透出来,才能好。\"
包文轩听得直点头,眼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推:\"岐大夫......您说得对......我这疼......确实是一阵一阵的,不像王医生说的'绵绵不断的寒痛'......\"
\"这就是关键。\"岐大夫加重语气,\"寒邪引起的疼,是'绵绵无间',像阴天的毛毛雨,一下起来就不停;郁火引起的疼,是'作止不常',像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包先生这疼一阵轻一阵重,正是火郁的明证。再看这脉,沉主郁,数主热,沉数脉就是郁火的脉;舌苔黄腻,也是湿热内蕴的象。\"
刘桂芬这才恍然大悟,拍着大腿说:\"怪不得吃了那么多热药不管用,原来是火没处去!那您说该咋办?\"
\"得先疏肝理气,把堵住的烟囱通开,再清里头的火。\"岐大夫走到药柜前,手指在抽屉上敲了敲,\"用四逆散加酒炒黄连。\"
小杨赶紧拿出处方笺,岐大夫一边说,他一边写:\"柴胡三钱,枳实三钱,白芍四钱,炙甘草二钱,酒炒黄连二钱。\"
\"师父,这四逆散不是治少阴病的吗?\"小杨记得《伤寒论》里四逆散的条文是\"少阴病,四逆,其人或咳,或悸,或小便不利,或腹中痛,或泄利下重者,四逆散主之\"。
\"这就叫'异病同治'。\"岐大夫取下柴胡,放在鼻尖闻了闻,\"四逆散的妙处,不在治寒治热,而在调和肝脾,透解郁热。你看这几味药:柴胡是疏肝的,就像给打结的绳子松松劲,《神农本草经》说它'主心腹肠胃中结气';枳实是破气的,能把郁在里头的气推开,好比用棍子捅捅堵了的烟囱;白芍能柔肝缓急,就像给绷紧的弓弦松松劲,专治那痉挛的疼痛;炙甘草调和诸药,还能补点中气。\"
他又拿起酒炒黄连,黄澄澄的药片边缘带着点焦褐色:\"加这味酒炒黄连,是因为郁火最容易伤胃。黄连本是清胃火的能手,《本草纲目》说它'治诸火疮',酒炒过之后,药性往上走,能跟着柴胡顺肝气,把那郁在肝脾之间的火气清出去。\"
刘桂芬听得直点头:\"那这药得熬多久?有啥忌讳不?\"
\"柴胡得后下,\"岐大夫仔细嘱咐,\"先把枳实、白芍、甘草、黄连加三碗水,大火烧开,小火煎到一碗半,再放柴胡,煎五分钟就行。柴胡这药,气轻味薄,久煎就失了疏肝的药性。\"他又转向包文轩:\"喝药后要是觉得肚子有点胀,或者打几个饱嗝,都是好事,那是郁气在往外散。这几天千万别吃辛辣的,也别喝黄酒,就喝稀粥,得熬得烂烂的那种。\"
小杨手脚麻利,没一会儿就把药抓好了,用草纸包成方方正正的一包,上面用毛笔写着\"每剂水煎两次,温服\"。刘桂芬接过药包,沉甸甸的,纸包里透出一股清苦的药香,混着点米酒的甜气。
\"师父,包先生这情况,真能一剂就好?\"等刘桂芬扶着包文轩走了,小杨忍不住问。岐大夫正用布擦着脉枕,慢悠悠地说:\"《伤寒论》里说'病皆与方相应者,乃服之'。只要辨证准了,药证相符,效如桴鼓也不稀奇。但也别大意,明儿一早你去看看,要是疼减轻了,就把黄连减点量,加两钱茯苓,免得苦寒伤了脾胃。\"
第二天一早,小杨刚把药柜的抽屉拉开一半,就听见门口传来刘桂芬的大嗓门:\"岐大夫!神了!真是神了!\"她手里提着个竹篮,脚步轻快得不像昨天那个愁眉苦脸的人。
\"包先生咋样了?\"岐大夫放下手里的《金匮要略》。刘桂芬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昨天中午喝了头煎药,下午就说肚子里'咕噜'响,放了几个屁,那胀疼就轻多了!晚上喝了二煎,夜里居然睡了个安稳觉,今天早上起来,说饿了,喝了小半碗稀粥,一点没疼!\"
她掀开竹篮,里面是个白瓷碗,盛着刚蒸的米糕:\"这是老包让我送来的,说谢谢您的救命药。他现在能自己走动了,手脚也暖和过来了,就是还有点没力气......\"
正说着,包文轩跟在后面进来了,虽然脸色还有点苍白,但眼睛亮了,腰也挺直了些,走路不再捂着肚子。\"岐大夫,真是谢谢您......\"他声音还有点虚,但语气里满是感激,\"昨天喝药后,就觉得一股气从两胁往上升,打了几个嗝,那疼就跟退潮似的,一点一点下去了。\"
岐大夫给他搭脉,这次的脉虽然还偏弱,但沉数之象已经缓和了许多,舌苔也没那么黄腻了。\"这就对了,\"他点点头,\"郁气散了,火气清了,脾胃就能慢慢恢复。今天再服一剂,黄连减成一钱,加茯苓三钱,健脾渗湿,免得郁火伤了津液。\"
小杨在旁边写方子,忍不住问:\"师父,那为啥王医生用的药会不管用呢?\"
岐大夫指着窗外的菊花:\"你看这菊花,要是浇太多热水,准会蔫了;可要是光浇凉水,又长不好。看病跟养花一样,得辨明虚实寒热。包先生这病,表面看是寒,骨子里是郁火,就像冻在冰里的火种,得先化冰,再引火,不是一味添柴就行。\"他拿起《伤寒论》,\"张仲景为啥把'辨病脉证并治'放在最前头?就是说看病得先辨清楚病性、病位,不然药不对证,不是杯水车薪,就是火上浇油。\"
包文轩坐在一旁,听着这话,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我这病也怪自己。那天吃螃蟹时,就跟女儿拌了两句嘴,心里憋着气,结果吃下去的蟹肉就跟堵在心里似的,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就有点隐隐作痛了......\"
\"这就对了。\"岐大夫赞同道,\"《黄帝内经》说'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思则气结'。七情太过,最容易伤气。你爱琢磨事,思则气结,再加上动了怒,肝气郁结,这不就给寒气可乘之机了?以后遇事别钻牛角尖,气顺了,病就少了。\"
包文轩连连点头,眼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推:\"您说得是,以后我得多出来走走,少跟自己较劲。对了,岐大夫,您这医理讲得透彻,我想把这次的经历写下来,贴在书店门口,让老街坊们都学学这养生的道理,行不?\"
岐大夫笑了:\"这是好事。中医治病,不光是给药,更是给个明白。让人知道病是咋来的,该咋防,比啥都强。\"
那天下午,阳光正好,岐仁堂的药香混着隔壁面馆飘来的葱花味,在老街上慢慢散开。小杨蹲在药碾子旁,继续碾那堆黄连,嘴里哼着新学的《汤头歌》:\"四逆散里用柴胡,芍药枳实甘草须......\"岐大夫坐在竹椅上,翻着《脾胃论》,嘴角带着笑意——这医案,又能给徒弟讲阵子了。而街口的文渊书店门口,后来真的贴了篇包文轩写的《吃蟹记》,字里行间都是对中医的叹服,也提醒着老街坊们:这吃东西啊,不光要看性味,还得看心气,心气顺了,吃嘛嘛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