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年(西元 614年)四月四日。
弘化郡,知关右诸军事府。
巳时刚过,后堂地面上铺了厚厚的猩猩红羊毛大毯,上面散落摆放了众多物件儿,有官印玉带、笏板奏章、元宝钱币、明珠翡翠、首饰花朵、胭脂水粉、四书五经、刀枪剑戟、弓矢斧钺、佛经道典、笔墨纸砚、戥子算盘、帐册菜刀、针线尺子、针砭罗盘、笛箫琴棋、时鲜瓜果、吃食玩具。这些物件儿有实物,也有金、玉、木头做的模型。
一个年约三四十的夫人,两位年轻夫人和三个郎君、三个娘子在堂上捉对儿谈笑,都是盛装打扮。
今日是唐国公李渊长孙周岁,自然要做个拭儿仪式。
“南北朝时,江南风俗,儿生一期,为制新衣,盥浴装饰,男则用弓矢纸笔,女则用刀尺鍼缕,并加饮食之物及珍宝服玩,置之儿前,观其发意所取,以验贪廉愚智,名之为试儿。”
大隋朝开国至此时,这试儿仪式已经流行开来,无论高门低户,贵人贱民,每家但有此日,若有条件,必饮酒宴乐。
此时,后堂至前堂的甬道两边,执事们已经指挥众多奴仆在各自的位置上垂手站好,皆青衣小帽, 鸦雀无声,都在恭候主人们的到来。
“哈哈,诸位高士,来来来,随俺一起。”从前堂传来一阵爽朗笑声。
奴仆们听到主人声音,赶紧低头抱拳躬身下拜。
李渊大笑着,右手前伸,引领一众人等从前堂阔步行来。他年近五十岁,花白头发用白玉镶金的束发小冠扎了个高髻,爽朗大笑的长方脸上满是细密皱纹,弯曲的短须颤动不止。李渊身材高大,足有八尺,此时穿一领圆领紫袍,腰束遍嵌白玉的牛皮大带,脚踏朱履,尽显国公气派。
紧随他身后是两个郎君,一位二十五六,一位十五六岁,同样八尺高矮,头上一样的束发金冠,身上玄色锦缎袍服,巴掌宽革带束腰,脚下崭新的乌皮靴子。两人相貌相似,都是面目俊朗,五官立体,两眼精光四射,也都未留须,脸上都带着笑容。二十五六的空着双手,十五六岁的右手提着一把四尺长青黑色沙鱼皮鞘的横刀。
再后面是二十几号人物,看穿着打扮,成份颇为复杂,里面有官员文人,有军将武人,有僧人女尼,有道士女冠,身材高矮不同,胖瘦有别,但俱是气势不凡,不是庸俗之辈。
众人皆满脸堆笑,口里互相谦让说着“请请请,走走走”,热热闹闹的走进后堂大厅,厅里的夫人、郎君、娘子一齐给那国公躬身见礼。
“免礼”,李渊随意摆手,对那三四十岁的夫人问道:“小忠儿可是准备好了?”
李渊的嫡妻窦氏,是前朝襄阳长公主的女儿,姓窦。给李渊生了第一、二、三、四子和第三女,去年染病去世,享年四十五岁。
李渊颇好颜色,除了嫡妻窦氏,侍妾很是有几个,但有过生育的只有三个。
李渊的第一、二女就是李渊以前的侍女所生,其母都已经去世。只有一个妾室万氏,就是眼前这一位年过四十但依然端庄美丽的女子,姓万,是窦氏过门后就给李渊纳的良妾。万氏已经给李渊生了第五子和第四女、第五女。
窦氏眼看着去世也要一周年了,李渊也没有想法再娶继室,由万氏主持后宅事物。万氏十分贤惠,把后宅治理的妥妥当当,一团和气。
李渊有五子,长子李吉,乃是先帝御赐的名字。小名建成,就是那二十五六的郎君,上唇已经留有短短胡须。他大业元年成婚。婚后一直没有生育,三五年后就纳了几个侍妾,但也都没有怀上。直到去年大业十年,李吉嫡妻才产下一子,为李渊的长孙,就是今天试儿仪式的主角。
次子李喜,名字也是天子赐名。小名世民,就是那位横刀不离手的十五六岁的郎君。他去年大业十年为给重病的窦氏冲喜,与幼时定亲的长孙氏成婚,堂上这十三四岁的少夫人就是长孙氏。长孙一族是鲜卑族人,曾是北魏宗室。但其父在大业五年就已经去世,随后被同父异母兄争产,将长孙氏兄妹与母亲斥还舅家,幸亏长孙氏的舅父高士廉对待妹妹及其一双儿女非常优厚,依然促成两家婚姻。
三子李合,小名玄霸,今年十三岁,刚过了十二岁成人礼,算是成人了。但其身体不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不足,所以身量不高,仅高六尺七八的样子,面黄肌瘦,头发枯黄泛金色,随意在挽在脑后成一个马尾。今天也是坚持到场给李家目前唯一的下一代捧场。
四子李劼,小名元吉,才十一岁,还未成人,但也已经八尺高下,且身形庞大,撑的一身白色劲装鼓鼓囊囊。看他发色红褐,五官立体,瞳色泛碧,透露出胡族形色。
五子李同,小名智云,与李劼同年生,也才十一岁,也是未成人,但身高和老三差不多,一身文士打扮。
这老五李同和老一、二、三、四一个爹,但不是一个娘,其嫡母窦氏比他亲娘万氏要丰壮,且窦氏的母亲是前朝的公主,是宇文氏一族,为鲜卑王系血脉。这宇文氏一族肤色白腻,偶有出现金发碧眼的。且李渊的母亲独孤氏一族或曰源于汉朝王族,属于中原汉族血脉,但已经不可考证,且久居北方草原,也已经混有鲜卑血脉。因此老一、二、三、四兄弟皆肤色白皙,头发微弯,除老三胎里坏外,其他三人都是身材高大强壮之辈,尤其老四,几乎是纯正的鲜卑人样子。
李渊五女,目前第三女出嫁,嫁到了柴家,远在京城。第四女也嫁给了长孙氏,但是长孙夭亡,李渊将四女接回身边,所以其打扮做已婚夫人。其余三女也都在这大堂上。
“阿郎,小忠儿已经准备妥当。”万氏一脸情谊的望着李渊,柔声说道。她每次看自己阿郎都是这样柔情蜜意,看了二十多年了依旧如此,她和窦氏一样,都如此与李渊相处。
“那就抱过来吧。”李渊看着万氏,不由想到三人在一起的样子,少年夫妻啊,心里就软了下来。
于是万氏吩咐下去。
不一会儿,一位丰壮乳娘就将孩子抱上堂来。
李渊从乳娘手中接过这孩子,举在眼前看着,这是目前自己唯一的孙子。这小子梳洗的干干净净,用红头绳扎着冲天小角,换上了新衣新鞋。肤色白皙,两眼乌溜溜的盯着自己,安安静静的。
“还是瘦,胎里也是受了影响啊。”李渊心里想着,转头看看老大李吉,李吉脸上没笑容,淡淡,垂眼去看红毯上的物件儿。
李渊又看看老二李喜,李喜正在和他家媳妇子交头接耳,未曾往这面看看。
李渊又看了看其他三个儿子,老三老四老五都笑嘻嘻的看着他手里的大侄子。老三似乎有些同病相怜的样子,看着分外痛惜这小娃儿。“老三当年还在他娘肚子里的时候,因为在全家仕宦途中遇到杀伐,受了惊扰,先天有些问题啊,倒是与俺手中这小儿真是相类。”李渊心里念叨。
去年天子三征高句丽,御驾亲征,任命李渊在涿郡督粮,窦氏随侍身边,有恙。老大夫妻两个本来就跟在窦氏身边伺候,老二闻讯后也带着早就定亲的长孙氏赶去涿郡结婚为窦氏冲喜。
当时老大媳妇已经怀孕六个多月,其家族获罪,被天子族除。消息传来,让那女子哀恸万分,大伤了神魂,挣扎着又孕育了腹内孩子几天,就熬得油尽灯枯,提前生下一子,那女子只看了一眼就黯然逝去,腹内竟然仍存一死掉男胎。
李渊和窦氏商量,派死士密送这孩子回京都大兴城府中,交万氏养育并交代其生母为老大一侍妾,生产时间为两个月之后的四月四日,生子后,其侍妾难产而亡。
然后李渊上报朝廷说大儿媳因其家族获罪惊惧自杀而死,一尸两命,体内婴孩尚在。
天子派内侍核实确凿后,传口谕给李渊,说李渊尽忠朝廷,自己甚是欣慰,特准李渊父子自行安葬那女子。
李渊赶去天子行宫谢恩,天子说等李渊有长孙诞生,就赐一个忠字为名。窦氏默然,给在西区京都路上的小孩起了一个小名叫承宗,这孩子让窦氏在四月十四日去世前了却了一个重要心愿。
其后李渊在家族内通报李云之妻不顾腹中孩儿,不顾李家传宗接代,惊惧自杀,实不当为李家宗妇,因此以族长身份将其从李氏宗谱中去除,下令禁言其任何事情,就当此女从未存在。
李渊被任命到弘化郡后,暗道以后不管再去哪里上任,在这狗屁的糟烂年月里,必不再抛下任何一人了。因此如今一家人除了第三女外都齐聚在了一起,让李渊颇为慰藉。
去年一年,李渊李吉父子都是身心交瘁,尤其是李吉,丧母丧妻丧一子,丧到了极致就对命硬的这一子感情淡漠了。
这命硬的小儿,娘胎里算是刚到七个月,生下来娘死爹不见,又立即从涿郡到京都,路上颠沛了一个多月,居然生生熬了过来。尘世里刚刚一年两个月,算是周岁了。
在京都府里除了万氏,就他三叔会几天去看望他一下,其余时间都是几个乳娘带着。过了几个月安稳的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又跟着万氏、三叔他们颠沛了一个月从京都到了这弘化郡。
这小小孩童虽然幼小,但却仿佛小兽一般,娘胎血脉里带来的本领,耳聪目明,感知灵敏,能本能的感知哪些东西会对自己的安全造成威胁,哪些东西对自己有着善意。除了睡觉,他都安静的接收送到他眼里耳里的信息,记住它们,试着理解它们。
他那三叔,身上有着对自己最大的善意。在京都府里常来看他,有时候会拿着一种手卷,乳娘们这时候就都不在身边了,三叔会盘腿坐在那里,守着他半天,有时会诵念手卷上的东西,他记住了那些抑扬顿挫的发音。当他会翻身的时候,他去抓那手卷,抓住了,啊啊的指着那上面的图案,他那三叔念给他听,重复三遍,他就再指另一个,他三叔就继续给他念,这个游戏从他会翻身开始就一直持续到现在,他都已经可以蹒跚这走几步了。
什么是眼什么是耳什么是嘴巴舌头,什么是手脚屁股,什么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什么是奶子胸脯,什么是肥瘦嫩滑,什么是白黑红绿,什么是人,什么男人什么是女人,什么是那话儿,什么是大小长短,什么是粗细深浅,什么是骚货什么是贱种,什么是床,什么是爬主人床。。。
乳娘们说的、唱的和她们的聊天中,他安静的记住了好多东西。
什么是山,什么是河,什么是天地风雨,什么是云朵彩虹,什么是树什么是草,什么是牛马羊驼,什么是城什么是楼什么是路什么是桥。。。
离开那宅子离开那城走到路上,三叔五叔、家里的护卫武士、跟随的僧尼道士他们聊天、吟诗唱赋诵经时,他安静的记住了好多东西。
他都静悄悄的看着记着,那些路过的城门匾额、驿站酒幌上面的图案、写的字,有时候三叔五叔他们会大声吟诵出来,他就记住了。
等不再赶路了,又进了宅子,他见到了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有两个男人对他有些许善意,但是不多;另外两个一男一女似乎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跟他一二四五姑差不多。
他把对自己有善意的人都记在心里,并且按照大小排列着,善意最大的是他三叔,然后是五叔、三姑、那个叫阿方的乳娘、四叔、万姨奶、其他三个乳娘。
万姨奶指着那个老男人说是他的大父,指着那个年轻的说是他的耶耶,指着更年轻那个男人说是他的二叔,那女人是他的二婶。他都啊啊几声打了招呼。
“你们几位叔叔姑姑都放进去什么物件儿了吗?”李渊笑着问自己几个子女。
“阿耶,都放过了。”几个男女都笑着回答。
“各位贤达,可有想凑个趣的?”李渊呵呵笑着问自己这些属下和幕僚食客。
‘夫蚊虻终日经营,不能越阶序,附骥尾则涉千里;攀鸿翮则翔四海。’
李渊是大门阀家主,虽然这些年来被天子打压,爵高官小,但家中资源无数,要地有地要矿有矿,钱财万万贯,手里更有能征善战的家将雄奴数千人。但是不是没有开府建牙,兵权在握的机会。尤其是当前显然已经乱世,自有身怀绝技想展示自身才能或弘扬自身信仰的俗世异人和方外人物追逐而来,期待跟随身后博取前程。
“当然当然”一众僧俗纷纷掏出自己准备的小物件儿,手法巧妙的抛到地毯上。
李渊手中小儿瞪着两眼看着这些奇人,看着他们对自己有无善意。
“来来来,乖孙啊,看看你长大后想做些什么吧。”李渊将孩子放到地毯上,令其端坐,看其挑选,先抓何物,后抓何物。
小孩子坐了一会儿,俯下身子,四肢并用,开始在羊毛大毯子上爬动,他只对那些书简、手卷、书籍什么的感兴趣。碰到一本就随意翻几下,然后扒拉一边去继续再找,直到遇到一本薄薄的书册,抓了过来,翻了几下,看到里面有几个符图,不禁呆愣了一下,因为其中一个符图似乎从书本上凸浮起来,散发着青色光芒飘进他眼中,飘荡到一个空旷的所在。。。
小孩子紧紧抓住这本书籍,搂在怀里,不再去找其他东西。他啊啊啊的笑着,对着他三叔笑,又对着一位老道士笑了笑。他看到是那个老道士抛出的这本书册。
“看来这娃子想做个有道高士啊。”李渊抚须大笑,对那老道点头问道:“闻道兄可有意收此小娃儿做个寄名弟子?”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闻老道对李渊稽首一礼。
“那就如此定了!且待这娃子再长两年。”李渊大手一挥,“走走走,我等且去饮宴,不醉不归。”
小孩儿抱着那道经,看着他大父、耶耶两人转身出大堂而去,这两位对他那本就不多的善意似乎又减少了几分。
堂上众人都跟着纷纷离去,那老道也没多看小孩儿一眼,万姨奶指挥执事们去服侍主人客人。只有他三叔指挥了阿方乳娘抱起小孩儿一起回小孩儿居所。
“啊。”小孩儿把怀中道经递给三叔,他随手接过,翻了一遍。
等回了屋子,他三叔让阿方离开,才对小孩儿说道:
“那闻老道到是一位内外兼修的高手,说是崆峒山来的。不过也并不稀罕,老李家祖传的修行法子和搏杀技法甚是高深,你二叔、四叔都是高手,已经高过你大父了,不弱于那闻老道。这黄帝阴符经啊,看着颇为高深,但有些故弄玄虚,做些隐语黑话,千百年来似乎没有人真正搞明白,应该不是修行法子,甚是无用。三叔这里也有这本东西,倒是这本里的那七个符图与我手里的那本相差仿佛,估计也是故弄玄虚,鬼画符嘛,像那字体,不同人的抄写、描绘,难免不同。来,接着,还给你。”他三叔随手把那道经塞回给小孩儿。
小孩儿瞪着眼睛,呵呵笑着。
转眼,又到了李家主母窦氏的周年忌日。李渊一家自然祭奠一番,李渊安排万氏领着四个娘子离开。屋子里只有李渊和五个儿子一个儿媳,三郎还抱着第三代唯一的小孩儿。
李渊看了一眼大儿子,再扫视了一眼二儿子和儿媳,说道:“你们阿母周年已经过去了。家族传承是重中之重,你们阿母也是这个意思,她辞世前就给老大、老三、老四、老五安排好了亲事,尤其是老大,她本要求你不要为她守孝,直接迎娶郑家女娘,早日诞下嫡子,毕竟现在这个娃儿是侍妾所生,上不得台面,虽然你阿母定下说咱家第一个孙子就给其起名承宗,但这孩子实不能承我李家之宗。你坚持给你阿母守孝一年,这是你对你阿母的孝心,我不反对。但如今周年已过,你接下来就立即准备迎亲,在下月完成婚姻!”
“老二、老二家的,你们年龄尚小,生育倒是不必急切,顺其自然吧。”
“老三,你坚持不定亲事我也不好说些什么。你的身体自己把握。”
“老四,你后年完婚。”
“老五,你再延后一年完婚。”
“如今大乱将起,你们手中都有适合自己的吾家传承,该如何练,哪些关要,经脉穴道也都给你们指点明白,须各自努力,成与不成只能靠你们自己。老五,不要只顾学文!”李渊声色俱厉的训斥五位儿子。
千百年来,大家族对子弟的培养向来如此,虽然明面上不如南疆荒蛮野人养蛊那般直接,但实际的残酷性一点儿也不弱。大家族里的子弟自己不尽早开窍,自己不自觉奋进,没有哪一个前辈兄弟会鞭策激励,就会被早早放弃甚至淘汰,毕竟女子多的很,多纳几个侍妾,孩子想生多少都可努力,除非天命绝户或单传一个。
不过现在是乱世,李渊这一脉又与李家大家族暂时脱离开来,他对自己这五个孩子偏心一下就无可厚非。
“诺!”五人起身,齐声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