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第二日就启程回京,然则忠顺王爷的排场到底不同凡响。光是古玩字画、名贵药材、各地官员孝敬的土仪,以及王爷自己沿途搜罗的奇珍异宝、日常用度之物,就装了满满数十口大樟木箱。仆役们穿梭不息,小心翼翼地点验、包裹、搬运,王府长史捧着厚厚的礼单册子,一项项核对着,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这一番忙碌,生生将预定的启程之日往后推延了三天。
好在时节已至暮春,寒意尽褪,运河解冻,水流丰沛平稳。王爷最终拍板,弃了车马劳顿,改走水路。几艘气派的官船早已泊在码头,船舷高耸,雕梁画栋,在春日暖阳下熠熠生辉。顺流而下,不仅免了颠簸之苦,更能节省不少时日。
消息传到林府时,林淡正有条不紊地整理着自己的行装。他本就简朴,这次从京城又是便装出行,行囊远不及王爷的万一,左不过从家中又收拾了几箱书籍、并几件换洗衣物和必备之物罢了。然而,这消息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府另一处激起了涟漪。
正在明德书院苦读的林清,听得小厮气喘吁吁地跑来报信,说“二爷三日后便要随王爷船队启程了”,顿时如遭雷击。他哪里还坐得住?当下便向夫子告了半日假,也顾不得夫子微蹙的眉头,一路打马扬鞭,风也似的冲回了府中。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敲击出他心头急促的鼓点。
冲进林淡的院子,林清一眼便看见他二哥正站在廊下,指挥着两个小厮将最后一口书箱捆扎结实。夕阳的金辉洒在林淡清俊的侧脸上,更添了几分即将远行的疏离感。
“二哥!”林清的声音带着喘,几步抢上前去,一把攥住林淡的衣袖,眼眶瞬间就红了,“真的……真的不能再多待些时日吗?”他仰着脸,泪水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像只被遗弃的小兽,眼神里满是委屈和不舍,“眼看就要夏考了,我还想着……想着多请教你些功课……”
林淡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微微一怔,随即哑然失笑。他看着眼前比自己只小一岁,身形已近成年,却依旧在自己面前毫不掩饰脆弱的弟弟,心中涌起一片温软。他抬手,安抚性地拍了拍林清紧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背,那手因一路疾驰和情绪激动而有些冰凉。
“傻弟弟,”林淡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带着兄长特有的沉稳,“聚散终有时。你且安心在书院读书,好好用功,为兄在京中等你。”他顿了顿,目光里带着期许和鼓励,“等你秋闱得中,春闱再来京师应会试。以你之才,必能金榜题名,留京任职。到时,咱们兄弟二人同在京城,朝夕相见,自然就不用再分开了。这暂时的离别,是为了日后长久的相聚,明白吗?”
道理林清都懂,可情感上哪里能轻易接受?他依旧拽着林淡的衣袖不放,仿佛一松手,兄长就要立刻消失不见。他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从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和控诉:“可是……可是京城那么远……你这一走,又不知何时才能见……书院里那些人,哪有二哥待我好……”他絮絮叨叨,翻来覆去地说着不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落在林淡价值不菲的云锦袖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林淡被他这“哭哭唧唧”的模样弄得又是心疼又是无奈。看着弟弟哭得鼻尖通红,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少年此刻只剩下孩子气的依赖,他心中那点因离别而生的怅惘也被这浓得化不开的手足之情冲淡了许多。他耐着性子,温言软语地哄了半晌,许下了无数诸如“常写信”、“托人带新书”、“京中有什么好玩的都给你记着”之类的承诺,林清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但那抽噎依旧止不住。
最后,林淡看着弟弟红肿的眼睛和可怜巴巴的神情,心一软,终于抛出了杀手锏:“好了好了,莫哭了。今夜,二哥陪你睡,可好?”
这话像是有奇效。林清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虽然还在抽噎,却立刻紧紧抓住这话头,带着浓重的鼻音确认道:“当真?二哥说话算话?”
“自然算话。”林淡失笑,无奈地摇摇头。
是夜,林淡果然依言宿在了林清房中。兄弟二人抵足而眠,林清起初还缠着林淡问东问西,从京城的繁华问到考试的艰难,直到林淡轻声细语地一一安抚,声音渐渐低缓下去。
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洒在床前。林淡侧身,借着微光,看着身旁已然熟睡的弟弟。林清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覆在眼下,随着平稳的呼吸轻轻颤动。白日里那个在书院中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此刻卸下所有心防,睡颜纯真得如同稚子。
林淡轻轻替他掖了掖被角,指尖拂过那残留的泪痕,心中一片柔软,却也忍不住暗暗扶额,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弟弟,都这么大的人了,撒起娇、闹起脾气来,竟比才六岁的小黛玉还要难哄上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