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天光微熹,林府门前便已备好了送林清回书院的马车。林淡亲自督促着小厮将林清的箱笼仔细安置妥当,又细细检查了给夫子带的几份扬州特产点心是否包裹严实。他本意是低调行事,只打算自己一人送弟弟回书院。
谁知消息不胫而走,沈景明与萧承炯也表示要凑个热闹。
沈景明掀开车帘,笑容温煦:“听闻林兄今日送弟弟回书院?左右我们今日无事,同去同去。”他话音刚落,萧承炯又道:“好些时日没去看望承煜了,林二公子不介意本世子同行吧?”
林淡看着这两位不请自来的“贵客”,当然说不出介意的话来。
然而,就在一行人准备出发之际,一辆更为华丽宽敞的王府马车缓缓驶来。忠顺王爷的脸从车窗探出,他目光扫过众人时有些不自然,若不是二儿子提醒他,他已经全然忘记了现在在明德书院读书的六皇子萧承煜,在扬州用的是他三儿子的身份了。
他到江南以来,游玩的过于尽兴,现在只能是尽力找补了。忠顺王爷清了清嗓子,端出长辈的架子:“本王想起今日也无甚要事,正好去书院瞧瞧本王的三字,林大人,不介意本王也去看看吧?”。
林淡心中更是啼笑皆非,王爷这“后知后觉”也太后知后觉了!这都多久了,才想起来书院中的便宜儿子。当然了,心中取笑,面上恭敬道:“王爷亲临,是书院的荣幸,岂敢言介意?”于是,原本计划中的兄弟小别,瞬间升级为王爷领衔、与世家子弟陪同的豪华探访团,浩浩荡荡向着明德书院进发。
明德书院坐落于城郊,依山傍水,环境清幽。青砖黛瓦,书声琅琅,透着一股沉淀的学府气息。林清所住的学舍,位置颇为清静。林淡熟门熟路地引着众人穿过回廊,来到一间熟悉的房舍前——这正是他当年在书院求学时住的那一间。
正遇上萧承煜在院中,几个人寒暄一阵,就各自分开。
林淡自然随着林清去他房中,推门而入,屋内陈设简朴整洁,两张书案,两张木床,靠窗的位置阳光最好,如今摆放着林清的书本笔墨。
林淡环顾这间充满回忆的屋子,心中感慨万千。他走到弟弟的书案前,自然地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书籍,又摸了摸被褥的厚薄,确认是否足够保暖。这细微的举动落在林清眼中,让他心里暖暖的,瞬间又红了眼眶。
不多时,这间小院就变的闹哄哄的,原是得了消息的书院山长闻讯赶来亲自接待忠顺王爷,趁着这些人寒暄的间隙,林淡寻了个由头,将林清拉到学舍外一处僻静的角落。春日暖阳透过树梢洒下斑驳的光影,林淡的神色却带着少有的严肃。
“三清,”林淡压低声音,目光直视着弟弟,“有件事,为兄必须告知你,你需谨记于心,绝不可外传,更不可在言行上有丝毫怠慢。”
林清见兄长如此郑重,也不由得紧张起来:“二哥请讲,弟弟定当谨记。”
林淡深吸一口气,目光朝学舍内萧承煜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与你同住一室的萧承煜,他并非忠顺王府的三公子。他的真实身份……是当今圣上的皇子,为兄虽然没弄明白他到底是哪位皇子,但肯定是皇子无疑。”
林淡一边说一边埋怨自己,前段时间过于忙碌,竟将这样的大事都忘了告诉林清,幸好今天想了起来。
“皇子?!”林清瞬间瞪大了眼睛,倒抽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向学舍内那个正与含笑站在忠顺王爷身后的俊朗少年。他万万没想到,每日与自己同吃同住、一起读书讨论、有时还会互相打趣的同窗,竟然是如此的天潢贵胄!巨大的震惊让他一时有些失语。
林淡用力按了按弟弟的肩膀,让他稳住心神:“千真万确。王爷也是方才想起这茬。你与他同住,是机缘,亦是……风险。”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三清,二哥知你本性纯良,并非惹是生非之人。但皇家威严深重,天心难测。皇子微服在此,必有深意。你与他相处,务必记住:恭敬是本分,守密是铁律。他若不主动表明身份,你便只当他是王府公子即可,绝不可流露出半分知晓真相的模样。言行举止,更要加倍小心,万不可因熟稔而失了分寸!凡事务必三思而后行,宁可过于谨慎,也绝不能有丝毫僭越之处!须知,伴君如伴虎,即便只是皇子,其身边亦是风云莫测。一步踏错,不仅你自身前程尽毁,更恐累及父母家族。你……可明白其中的利害?”
林淡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林清心头。他脸色微微发白,看着屋内那位“同窗”,眼神里原有的亲近无拘瞬间被一层敬畏和谨慎所取代。他用力地点点头,声音有些干涩:“二哥放心,弟弟……明白了。定当谨言慎行,绝不敢有丝毫差池。” 那份骤然压下的重担和未知的“万一”可能带来的恐惧,让少年初次离家的愁绪都被冲淡了,只剩下沉甸甸的责任和小心翼翼。
林淡看着弟弟瞬间绷紧的神情和眼中闪烁的不安,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拍了拍林清的背,既是安抚,也是提醒。将弟弟置于皇子身侧,如同将一株幼苗置于风暴边缘,纵有万般不舍与忧虑,也只能寄望于他的谨慎与上天的眷顾了。
林淡这边嘱咐弟弟种种按下不表,另一间房舍中,送走了满面春风、受宠若惊的书院山长,气氛却骤然变得微妙起来。
门扉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阳光与喧声。忠顺王爷原本面对山长时那副雍容随和的神情瞬间收敛,他转身,后退半步,腰身微躬,双手虚抱,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臣子礼,声音低沉而清晰:
“臣,见过六皇子殿下。”
这突如其来的大礼,让原本还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萧承煜瞬间敛了神色。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疾步上前,伸出双手稳稳托住了忠顺王爷欲要下拜的胳膊,力道温和却不容置疑地将人扶起,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和诚挚的亲近:
萧承煜的举动和话语情真意切。他深知,这世道尊卑分明,铁律森严。自己虽是皇子,忠顺王是臣,更是血脉相连的叔父长辈。然而,父皇尚未册立东宫,他们这些皇子名义上皆是“半君”。忠顺王贵为亲王,位列宗室重臣之首,却依然要恪守君臣之礼,在公开或半公开的场合,这行礼问安的规矩是半点也错不得的。他能做的,便是私下里以晚辈之礼相待,给足皇叔体面。
忠顺王爷顺势直起身,脸上却并无太多被晚辈搀扶的尴尬,反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他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清了清嗓子,目光诚恳地看向萧承煜,开始了他“后知后觉”的解释——或者说,是给自己之前的“遗忘”找一个体面又合理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