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挽澜见林淡神色如此郑重,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托孤的沉凝,也不由得收敛了惯常的闲适,背脊挺得笔直,凝神静听。她心中已转过数个念头——莫非是涉及朝堂派系?或是林家与郡王府未来立场的协调?毕竟联姻结两姓之好,这些大事确实该摆在台面上谈清楚。
“江小姐也知道,”林淡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吐露出来,“林某家中,堂嫂早逝,堂兄心灰意冷,早已言明无意续弦。不出意外,曦儿这孩子,往后余生都将跟着我生活,由我亲自抚养成人,直至她出阁。”当他提到“曦儿”二字时,那语气里蕴含的温柔与不容置疑的刚硬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她自襁褓便养在我身边,”林淡的目光愈发深邃,直视着江挽澜的眼睛,仿佛要将这份重量传递过去,“与我亲生女儿无异,可说是我林淡此生最珍视之人,重逾性命。”他顿了顿,“林某不敢奢求江小姐过门后,便能立刻视曦儿若己出——人心皆是肉长,骨肉至亲的情分,非朝夕可成,此乃人之常情,林某明白。”
他的语气放缓,却更加恳切:“但林某恳请江小姐,务必用心相待。曦儿的喜乐是我的底线。此事,绝无商量余地。若江小姐对此有任何疑虑,或心中存有丝毫勉强,此刻不妨直言相告。此刻坦诚,好过日后同在一个屋檐下,因这稚子生出嫌隙,徒增烦恼,伤及无辜。”
书房内一时落针可闻,只余烛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空气仿佛凝固了。
江挽澜彻底愣住了。她原以为林淡摆出这副阵仗,要谈的是何等关乎家族兴衰、朝堂风云的大事,没曾想,兜兜转转,这“最看重的一点”,这被他置于所有考量之上的“底线”,竟是他那个玉雪玲珑唤她“江姑姑”的小侄女!巨大的错愕如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让她一时竟忘了言语。
随即,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胸腔中翻涌开来——有被这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击中核心的茫然,有对林淡这份沉重如山、毫不掩饰的守护之心所感到的深深震动,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对那个小丫头更深的好奇与……怜惜。是怎样的情分,能让一个如此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男子,将抚养侄女的责任看得比联姻本身更重要?又是怎样的孩子,值得他如此倾心相护?
短暂的沉默,如同被拉长的丝线。片刻后,她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如同破开乌云的阳光,透出属于女子的认真与明朗:“林大人,你这番拳拳爱护之心,真真令人动容。我还当是何等关乎社稷黎民的大事,悬着心听了半晌,原来绕来绕去,是担心我们小曦儿受委屈呀。”她的眼中也漾起真切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温柔,“林大人放心!在下虽不敢夸口立刻便能做到‘视若己出’——毕竟人心肉长,最深的亲情需靠日积月累的相处与付出——但‘情同姐妹’,真心喜爱、用心相待这一点,江挽澜在此敢拍胸脯保证,绝无问题!”
她的语气变得轻快而笃定:“我瞧着那丫头就投缘得很!小小年纪,那份聪慧剔透,那份至纯至善的心性,喜欢还来不及呢。我必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委屈了她。这点担当和心意,”她微微扬起下巴,带着郡王女特有的那份骄傲与承诺的掷地有声,“江挽澜还是有的!”
她干脆利落的话语,如同清泉流过山涧,瞬间冲散了书房内因林淡郑重托付而凝聚的沉滞气氛。那飒爽的姿态和坦荡的眼神,比任何誓言都更有说服力。
林淡凝视着她那双明亮坦荡的眼眸,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算计、勉强或敷衍,只有真诚、对曦儿毫不掩饰的喜爱,以及一份千金一诺的担当。他紧绷的心弦终于缓缓松开,胸腔中那块无形的巨石仿佛悄然落地。一抹真正释然、如释重负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后第一缕温暖的阳光,缓缓在他清俊的唇边绽开,柔和了他方才过于冷硬的轮廓。
“好。”他声音温和下来,带着尘埃落定的平静,“如此,我便禀明祖母,择吉日请官媒上门,正式向王府提亲。”
“且慢,不急在这一时。”江挽澜依旧笑吟吟的,姿态却比方才更放松了些,甚至带着点促狭,“承蒙林大人开诚布公,以真心相待,将最紧要的底线坦诚告知。我江挽澜也不是那等小气藏私之人。既为结两姓之好,林大人不妨也听听我东平郡王府内的情形,再做一二决定,方显公平。”
林淡微微一怔。他确实没料到江挽澜会主动向他剖析郡王府的内情。他在京中人脉根基尚浅,对各大勋贵府邸的秘辛所知不多,但基本的轮廓还是有所耳闻。比如东平郡王府,人丁之兴旺在宗室里是出了名的……这人丁兴旺往往也意味着盘根错节、是非众多。
“府中兄弟三人,姊妹四个。除了兄长和我乃嫡出,其余皆是庶出。”江挽澜的语气平淡,但却能听出府中兄弟姊妹间绝非和睦融融。“我兄长江挽洲,弓马娴熟,武艺在宗室子弟中算得上拔尖,如今正与张家议亲,若无意外,继承郡王府爵位是顺理成章之事。这点,林大人大可放心。”她特意点明继承权的稳固,显然是让林淡不必担忧卷入世子之争。
林淡对此确实没有太多疑虑。东平郡王府议亲的张家,正是他祖母张老夫人的娘家,他早已私下问过表兄张怀谨,得知两家六礼已备,只待秋高气爽时迎亲过门。
不过,江挽澜提及府中情况,倒让林淡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他微微蹙眉,带着几分斟酌开口道:“江小姐,林某方才想起一事。你如今尚在豆蔻年华(,林某亦不过志学之年,此时成婚,未免……过于早了些。”
他脑海中浮现的是现代关于早婚早育危害的认知,心中那份“犯罪感”无比真实,“听闻府上大小姐亦待字闺中?依林某浅见,不若将你我二人的婚期定在后年,待江小姐及笄礼成之后,更为妥当?届时林某也年近弱冠,更为稳重。”他尽量说得委婉,将缘由归结于长幼有序和自身成熟度。
江挽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继而化为理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她这位长姐的出生……确实不那么光彩,乃是父王年轻时一段荒唐风流的产物,在府中地位尴尬,婚事自然不可能大操大办,更无需以她的婚期为准绳。不过,想到林淡是正统科举出身的读书人,最重礼法规矩,如此提议倒也符合他的身份。她略一思忖,便爽快点头:“林大人思虑周全,就依大人所言,婚期定在后年。至于请官媒上门……”
她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宗室女的从容与底气:“倒也不必那般繁琐。若林大人没有异议,待我禀明父亲,由父亲出面,请一道圣旨赐婚即可。既显天家恩宠,也省却许多繁文缛节。”这对郡王府而言,并非难事。
圣旨赐婚?林淡倒是没想到这一层。虽然觉得这点“小事”劳动皇帝似乎有些夸张,但转念一想,圣旨赐婚带来的荣耀和保障,确实远非普通官媒可比,对林家、对黛玉未来的地位都大有裨益。
他当即颔首:“江小姐思虑周详。圣旨赐婚,自是莫大荣光。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礼不可废。该有的三书六礼,林某一样不会短缺。待圣旨下达,林某自会按规矩,请最好的官媒,备足聘礼,风风光光上门过礼。”这是他给江挽澜的尊重,也是给未来妻子的体面。
江挽澜唇角笑意更深,眼中掠过满意之色。林淡愿意按最高规格走礼,这份郑重让她心里颇为受用。她见婚事大局已定,心头一桩大事落定,神态便恢复了平日的几分灵动。她指尖无意识地在茶杯沿口轻轻划了半圈,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仿佛随口提起:
“对了,林大人,”她抬眼,目光清亮地看向林淡,“我听闻……林大人近些时日,似乎在查营缮郎秦业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