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沈家那场不大不小的风波,黛玉心中对于在苏州挑选伴读一事,不免生出了几分抵触与审慎。她并非畏难,只是觉得此地闺秀圈的心思,似乎比想象中更为纷繁复杂。然而,伴读之事总要解决,她还是依着名册和初步印象,圈定了两位姑娘,拜托长嫂唐蔓代为细细打听其家风与平日为人。
这一打听,结果却让黛玉彻底断了在苏州择选伴读的念想。
那两位姑娘,一位竟被发现是与沈家二小姐过从甚密、隐隐有引导之嫌的元凶,心术已然不正;另一位则是素有才名、家风清正的苏判正家千金。
对于这位苏小姐,黛玉还特意寻了个由头见了一面。小姑娘确实如传闻中那般知书达理,言谈举止也颇有章法,黛玉初时是颇为满意的。
然而,不过短短一炷香的闲谈,黛玉便注意到,那苏小姐面色苍白非常,气息短促,偶尔以绢帕掩唇轻咳,多走上几步路,额间竟渗出虚汗,需得丫鬟在旁搀扶。
黛玉心中暗自叹息,这般弱不禁风的身子骨,从苏州到京城,千里迢迢,舟车劳顿,如何经受得住?万一路上染了风寒,水土不服,岂不是她的罪过?她不由得在内心为伴读人选又默默添上了一条至关重要,却以往被忽略的标准——身子骨必须康健。
也正是因为这苏小姐的缘故,黛玉心中愈发觉得不妥。皇家学堂远在京城,为了一个县主伴读的虚名,便要让人家年纪相仿的姑娘远离父母家乡,奔赴千里之外,纵然她可以提供县主府居住,悉心照料,终究是背井离乡,似乎也有些不近人情了。
晚间,她便将自己的这些思量,细细说与了二叔林淡和二婶江挽澜听。
林淡捻着茶盏,听得认真,末了颔首道:“曦儿考虑得周详。伴读之事,虽是为你好,却也需考量对方境况。强扭的瓜不甜,若因此令骨肉分离,心生怨怼,反为不美。京城地界,适龄的官家千金更多,选择余地也大,确实更为便利。”
江挽澜更是拉着黛玉的手,爽利道:“曦儿能思量的这般周全,婶婶多有不及。这事曦儿不用担心,婶子明日就修书给母亲,请她老人家先在京中及周边物色几位家风清白、品性端方、身体也康健的姑娘。待咱们回京后,你再亲自见见,看看眼缘如何,是否投契,到时再定不迟。”
黛玉闻言,眉眼弯弯,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谢谢二叔,谢谢二婶!这样安排是最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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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那位被黛玉婉拒的苏家千金苏雅灵,一回到自家府邸,便扑进闺房,伏在锦被上失声痛哭起来,吓得苏家夫人连忙放下手中事务,急匆匆赶来。
“我的心肝,这是怎么了?可是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苏母见女儿哭得梨花带雨,上气不接下气,心疼得不行,连声追问。
苏雅灵只是摇头,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苏母无奈,只得将目光投向跟着女儿出门的贴身丫鬟,沉声问道:“你说!今日见了康乐县主,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丫鬟不敢隐瞒,战战兢兢地将今日见面,县主如何赞赏小姐才情,又如何因担忧小姐身体,最终未能选中伴读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当听到县主称赞女儿才情时,苏母面上刚露出一丝喜色,以为女儿是舍不得离家才哭,正要劝慰,却听那丫鬟继续道:“县主……县主她没有选小姐。理由也说得很清楚。县主说,小姐身子骨太过单薄,只怕很难平安抵达京城,万一路上再染了风寒,水土不服,恐生不测……”
丫鬟偷眼看了看夫人瞬间僵住的脸色,咬了咬牙,将黛玉最后那句隐晦的劝告也说了出来,“县主还特意嘱咐,请小姐务必好生将养身子,言语间……似乎,似乎有些疑心小姐在府中是否受了苛待……”
苏母闻言,猛地一怔,脸色变了几变。
她自幼所受的教养,便是推崇女子纤弱轻柔、楚楚动人为美,崇尚那种“弱柳扶风”的姿态。
此刻听闻女儿因“身子不好”而被拒,她第一反应并非反省自身,反而下意识地蹙眉问道:“可是那康乐县主自身……体态丰腴,不为主流所喜,故而才不欣赏我们灵儿这般符合才女标准的清瘦?怕被灵儿比了下去?”
丫鬟连忙摇头,低声道:“夫人,奴婢仔细瞧了,康乐县主并不丰腴,身姿挺拔窈窕,且面色红润,气息沉稳,眼神清亮,看着十分康健有力,与小姐确是不大一样。”
苏母将信将疑,心中仍固执地认为,定是那康乐县主审美有异,或是心存嫉妒。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她难得地主动参加了几次平日里嫌闹腾而不常去的、由几位地位较高的夫人举办的聚会,又旁敲侧击地向几位曾在周知府喜宴上见过黛玉的夫人、小姐打听。
然而,她得到的答案却出奇地一致:康乐县主林黛玉,体态匀称,举止优雅,气度不凡,绝无半分“丰腴”之态,反而是那种一看便知是精心养育、身心皆健的世家贵女风范。
也正是在这几次出门中,苏母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苏州上流社会的审美风气已然悄悄转变。以周知府夫人郭氏为首,各家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虽依旧注重仪态,但面颊大多丰润了些,气色红润,言谈间更添活力,早已不再是前些年那般一味追求苍白纤弱、弱不禁风的模样了。
她暗暗探听之下,才得知缘由:原来周知府的独子前年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恰是一位武将家的庶女。据说当时便有相熟的御医私下提醒,女子过于纤瘦于子嗣有碍。此论一出,立刻在苏州官眷顶层圈子里引起了重视,潜移默化之下,风气便渐渐改了。
苏母得知此中原委,心中不免追悔莫及。她丈夫官职不高,在宋知州手下做事,而宋知州家眷并不在苏州,她自己又因身体缘故,平日深居简出,甚少与别家女眷相聚,竟生生错过了这般重要的风向变化,还固守着旧日的观念,平白耽误了女儿的机缘,甚至可能影响了女儿的健康。
然而,无论她此刻如何懊恼、如何后悔,都已于事无补。那位康乐县主,早已随着她的二叔——那位权势赫赫的林侍郎,启程离开苏州,往金陵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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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后上班第一天,十分抗拒t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