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自觉并未吃亏,也未急着将此事告知二叔、二婶。
然而,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尽管这事对黛玉而言算不得坏事,但其戏剧性与话题性,足以让它在宾客间飞速流传。
不到半个时辰,前来周家赴宴的众人,或多或少都听说了水榭比诗、县主立威的轶事,同时广为传诵的,还有那首令人拍案叫绝的《秋词》。
一时间,周府宴席之上,众人心思各异,暗流涌动。
心思活络者,如那些原本盯着伴读之位,以为只需女儿才情出众便可的人家,此刻都暗暗掂量起来。康乐县主显然不是能被轻易糊弄、拿捏的,沈家三小姐便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这伴读之选,恐怕才学仅是门槛,心性、规矩、眼力见儿乃至家族教养,才是关键。
隔岸观火者,如那些家中没有合适女儿,或自忖与林家攀不上关系的,则纯然是看戏心态,饶有兴致地猜测着,经历此事后,最终谁会入了县主的眼。
惴惴不安者,如沈通判,他正与人把酒言欢,听得此事,竟在这深秋时节,惊得内衫尽湿,面上却还要强装镇定,心中已将惹事的女儿和不懂事的丫鬟骂了千百遍。
好墨惜才者,如那位宋知州,他设法得了黛玉那首《秋词》的抄本,捧在手中反复品读,越读越是觉得唇齿留香,又隐隐感到惭愧。
这般立意高远、文采斐然的诗作,莫说他家中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就是他自己,想要写得如此妥帖圆满,也需闭门苦思数日,反复推敲字句。可听闻康乐县主不过沉吟片刻,挥笔立就,文不加点,犹如宿构……此等才华,着实令人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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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从水榭离开后,便径直去寻了二婶江挽澜。
前往宴厅的路上,她敏锐地察觉到,沿途遇到的夫人小姐们,投向她的目光比之前更多了几分真切的恭谨与敬畏。
她心中澄明,愈发觉得二叔林淡的教导无比正确——她是皇上亲封的康乐县主,自有其身份与威仪。
在大多场合,无需过分谦抑忍让,只需堂堂正正,依礼而行,便可立于不败之地。今日小试锋芒,不仅初步确立了她在苏州闺秀圈中的地位,也更清晰地让她看到了哪些人可交,哪些人需远。
看来,这伴读的人选,确实需要更加审慎地观察和斟酌了。至于那位心高气傲、易被人当枪使的沈三小姐,乃至养出这样女儿的沈家,已然彻底从她的备选名单中剔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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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因康乐县主首次在苏州闺秀圈中正式亮相,还是因周府水榭那场风波着实戏剧性十足,总之,接下来的几日,黛玉俨然成了苏州官宦人家茶余饭后最为热议的人物。街头巷尾、深宅内院,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唐蔓作为长嫂,细心留意着外界的风声,着人仔细探听后,发现舆论虽众说纷纭,却无一不是赞叹县主才思敏捷、气度雍容、处事有度,于黛玉的名声只有增益,并无半分损害,甚至隐隐坐实了她“才德兼备”的名头。见此情形,林家也就乐见其成,并未出手干涉或压制这些议论。
那日从周府赴宴归来,黛玉心情极佳。晚膳后,一家人聚在暖阁里喝茶闲话,她便将在周府水榭如何被沈静怡挑战,自己如何应对,又如何三言两语点明关窍、立威于众的经过,绘声绘色、俏生生地学了一遍。说到最后,她一双妙目盈盈望向长辈们,唇角弯弯,分明是等着夸奖的小女儿情态。
果然,叔叔婶婶们听后,非但没有觉得她锋芒过露,反而纷纷点头称许。崔夫人拉着她的手直说“我的儿,受委屈了”,转头便赏了一副晶莹剔透的翡翠头面;江挽澜更是拍手称快,觉得侄女颇有自己当年的几分爽利,当即便将自己嫁妆里一柄嵌宝镶玉的短匕赠予她把玩,说是“女孩子家,柔韧中更需几分刚强之气”。
而最感欣慰的,莫过于二叔叔林淡。他听着小侄女条理清晰、不卑不亢的复述,看着她如今虽依旧纤细却挺拔自信的身姿,眼中满是赞赏与“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
他并未多赏什么金银珠宝,只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方上等古砚并一套精刻版《昭明文选》赠予黛玉,温言道:“曦儿今日所为,甚好。不惹事,亦不怕事,持身以正,立心以公,方是立世之本。这方砚台伴我多年,望你日后笔墨之间,亦能常守此心。” 这份肯定与期许,比任何物质赏赐都让黛玉开心。林家老宅之内,因着黛玉的成长与这份默契的亲情,愈发显得其乐融融。
与林家的温馨和睦相比,沈家府邸这些日子却是阴云密布。沈家主母在彻底弄清楚水榭风波的来龙去脉,知晓竟是自家庶出的二女儿在其中挑拨撺掇,利用她单纯的嫡女去当那出头椽子,险些为沈家招来大祸后,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刻将那心思歹毒的庶女活活掐死。
然而,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多少双眼睛盯着沈家后续的处置。为了沈家的脸面,也为了平息可能来自林家甚至周知府的不悦,她不能将事情做得太绝,落人口实。强压下滔天怒火,她雷厉风行,不过几日工夫,便寻了一户远在几百里外、家道早已中落、只剩个空架子的所谓“书香门第”,不顾那二丫头哭天抢地的哀求与那户人家对嫁妆隐隐的不满,迅速将人远远打发嫁了过去,来个眼不见为净。
嫁妆?沈夫人心中冷笑,能给她凑齐几抬充门面已是仁至义尽,还想指望多少?那户破落人家若不满意?哼,一个失了娘家欢心、又无丰厚嫁妆傍身的庶女,在婆家日子艰难,那又与她这个嫡母有何干系?她丝毫不担心这二丫头日后能掀起什么风浪来报复,毕竟那户人家早已没了起复的指望,能靠着沈家这点微末的名头度日已是侥幸。
快刀斩乱麻地处置完惹祸的庶女,沈夫人看着因受此打击而有些萎靡、却也似乎懂事了些的亲生女儿沈静怡,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悔恨。
她生了两个儿子后伤了身子,好不容易年近三十才得了这个嫡出的女儿,自是千娇万宠,唯恐她受一点委屈,却没想到竟将女儿养得如此不知人心险恶、不通世务进退。
这一次,她是真的下了狠心,再不纵容,立刻请了更为严厉的嬷嬷,又亲自日日教导,定要将女儿那过于单纯的性子扭过来,将这待人接物、持家理事的本事,一样样扎实地教给她。亡羊补牢,但愿为时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