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裹着土腥气灌进秘道时,甘宁的靴底在青石板上碾出细碎的声响。
他握着雁翎刀的指节发白,刀身映出洞壁斑驳的水痕——这秘道比想象中深,转过三道弯后,竟隐约能听见建邺护城河的潮声。
\"将军,到头了。\"崔钧的火把映出前方的砖墙,青灰砖缝里塞着半片褪色的杏黄幡,是建业太初宫的标记。
甘宁的刀尖挑起那片幡子,幡角绣着的\"孙\"字被虫蛀得只剩个\"子\"。
他突然挥刀劈向砖墙,碎石飞溅中,墙后传来空洞的回响——这面墙是虚的。
\"砸。\"他嗓音像生锈的刀,\"给我把建业宫苑翻过来。\"
三日后的太初宫偏殿,法正的指尖在案上的舆图边缘叩出节奏。
他望着满地被掀开的金砖,望着梁上被拆落的藻井,望着宫女们缩在廊下抖如筛糠,忽然将茶盏重重一放:\"甘兴霸,你闻到了么?\"
甘宁正盯着殿角那口落满灰的青铜鼎,闻言抬头:\"什么?\"
\"太静了。\"法正的眉峰拧成结,\"吕蒙死了,潘璋降了,连吕范董袭都被高顺擒了——可这宫里连半块带血的锦帕都找不着。
孙权若真在秘道里,要么留痕迹,要么留活口。\"他抽出腰间的算筹,在舆图上划了道红线,\"你我设局引吕蒙入伏时,有没有想过...或许这局从一开始,就是孙权要我们钻的?\"
甘宁的手按上腰间的玉扳指,\"伯符赠\"三个字硌得掌心生疼。
他想起吕蒙断气前那声\"你们根本没抓到仲谋\",想起秘道里那半片\"孙\"字幡——原来最狠的不是他们诈吕蒙,是孙权连吕蒙都诈了。
\"去请孙夫人。\"他突然说。
孙夫人来的时候,鬓边还插着白木簪。
她走过满地狼藉的金砖,像走过自家的庭院,直到站在甘宁面前三步远的地方才停住。
她的目光扫过他胸前未愈的刀伤,扫过法正腰间的算筹,最后落在舆图上那道红线:\"将军要问什么?\"
\"孙权藏在哪儿?\"甘宁直截了当。
孙夫人笑了,笑声里浸着秋霜:\"我是孙文台的遗孀,不是孙仲谋的乳母。\"她抬手抚过鬓角的木簪,指节泛着青白,\"当年伯符临终,拉着我的手说'阿嫂替我看顾江东';公瑾病重,托我照拂小乔;现在你们来了,要我交人?\"她突然逼近半步,眼尾的细纹里燃着火星,\"可你们杀了子明,烧了柴桑,把我江东的儿郎埋在神亭岭——\"她的声音陡然低下去,像被风掐断的烛,\"我连块能烧的纸钱都找不着。\"
法正的算筹\"当啷\"掉在舆图上。
他看见孙夫人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看见她绣着云纹的袖口在抖,这才惊觉她素白的裙角沾着新泥——方才她是从后苑过来的,那里有片未被搜查的竹林。
\"送孙夫人回后苑。\"甘宁突然说。
他望着孙夫人转身的背影,望着她发间的白木簪在廊下漏进的光里一闪,突然想起孙策出殡那天,灵堂前的白幡也是这样晃。
\"将军!\"高顺的声音撞进殿门,他的玄甲还沾着血,长戟上挂着半片断旗,\"泾县残军已灭,末将擒了董袭、吕范。\"他将两个被捆成粽子的人踹到地上,董袭的虎目瞪得通红,吕范的朝服破了个洞,露出里面染血的中衣。
\"仲谋呢?\"吕范突然吼,\"你们抓不到他的!他——\"
\"闭嘴!\"董袭用额头撞向吕范的肩,血顺着眉骨流进眼睛,\"伯符在天有灵,不会让你们——\"
\"拖下去。\"甘宁打断他。
他望着高顺将两人押走,望着殿外的残阳把影子拉得老长,突然觉得这满宫的青砖绿瓦都在往下沉。
法正说得对,太静了,静得像暴雨前的江——表面无波,底下全是暗涌。
江东大营的篝火是在子时灭的。
周瑜攥着染血的军报,指节把竹片都捏裂了。
他望着\"建邺沦陷吕蒙战死孙权被俘\"这几个字,喉间突然涌出腥甜,染红了胸前的狐白裘。
\"公瑾!\"鲁肃扑过来扶他,药碗\"当\"地摔在地上,\"军医!
快传军医——\"
\"不必了。\"周瑜的手搭在鲁肃腕上,力气轻得像片羽毛,\"我早该想到...仲谋那孩子,最会藏。\"他望着帐外的星子,想起二十年前在曲阿,孙策拍着他肩膀说\"公瑾,这江东我们一起打\";想起去年在柴桑,孙权捧着酒盏说\"公瑾,等打完这仗,我陪你回庐江看雪\"。
现在雪还没下,曲阿的桃林还开着,可他的江东,要塌了。
\"子敬。\"他咳出半口血,\"我死之后,大军退守濡须口...别让仲谋回来时,连块立脚的地都没有。\"
鲁肃的眼泪砸在狐白裘上,晕开一片暗黄。
他望着周瑜的眼皮慢慢合上,望着军医颤抖着盖上白帛,突然听见帐外传来窃语:\"大都督没了?那孙权真被俘了?这仗还怎么打?\"
他抓起案上的令箭,指尖深深掐进木柄——士气已溃,撤退计划又被汉军探了去,此刻的江东军,就像艘漏了底的船,看似还浮着,其实每动一步都在往下沉。
建邺城头的更鼓敲过三更时,甘宁站在雉堞边望着东南方。
那里有片云,黑得像泼了墨。
\"将军,\"崔钧捧着新送的军报跑来,\"徐公明将军急报:江东大营今夜有异动,营中火把比往日少了三成。\"
甘宁的手按上腰间的玉扳指,突然想起吕蒙断气前,山雾里那道黑黢黢的秘道。
他望着东南方那片乌云,望着云下若隐若现的火光,突然对崔钧说:\"传我将令,让徐公明带三千轻骑,去江东大营外围探探——\"
他的话被夜风吹散了半截。
东南方的云层里,突然闪过一点幽蓝的光,像鬼火,又像某种暗号。
甘宁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望着那点幽光,想起孙夫人鬓边的白木簪,想起吕范被押走前那声\"他——\",突然有冷汗顺着后颈滑进甲缝。
这夜的风里,有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