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守在城西墓园的第三年,每日寅时我都要绕园巡视,给新坟添一抔土,替旧冢扫去落叶。张屠户家的小女儿埋在东角第三排,坟头的野菊开得正好,我昨天刚用竹扫帚扫净了碑前的败叶,连石缝里嵌着的枯花瓣都挑了出来。可今儿寅时刚到,我提着马灯走过去,就见那青石碑前又堆了厚厚一层松针,针脚朝上,密密麻麻像一片倒生的细骨。
我打了个寒噤。墓园里只有入口那棵百年老松,离这儿足有三十丈远,昨夜无风,松针断不会自己飞过来。更怪的是,这些松针边缘都带着焦黑,像是被火燎过,可我昨夜巡视时,分明见那老松枝繁叶茂,连片枯叶都没有。
“谁在捣鬼?”我攥紧扫帚喝了一声,马灯的光晕在晨雾里晃出圈惨白。墓园深处传来几声鸦鸣,除此之外,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似的撞着腔子。
回到守墓人的小屋时,窗台上的青瓷碗又空了。那碗是我娘留下的,平日里总盛着半碗清水,供在窗台上镇邪。昨夜睡前我特意添满了水,碗沿还沾着新采的薄荷叶——这是我多年的习惯,薄荷能安神,也能驱驱坟地里的阴气。可现在,碗底干得发裂,薄荷叶蜷成了深褐色,梗上还缠着根细细的红线,线头打着个死结。
我盯着那红线,后颈的汗毛猛地竖了起来。这线我见过,去年秋天,有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来给她夭折的弟弟上坟,发间就系着这么根红线。那姑娘生得极白,手指纤长,给坟头摆供品时,腕子上的银镯子叮当响。她临走前问我,能不能常来看看弟弟,我说墓园有规矩,日落之后不能留人。她笑了笑,说她弟弟怕黑,总念叨着要姐姐讲故事。
后来没过半月,就听说那姑娘死了,说是在自家绣房里悬了梁。她爹娘哭得死去活来,说姑娘前几日还好好的,突然就说弟弟在梦里叫她,说冷,要她带件棉袄去。下葬那天,她娘给她梳了头,发间依旧系着根红线,只是那线看着比上次见到的要陈旧些,像是用了许多年。
我把那红线从薄荷梗上解下来,线身冰凉,摸着竟有些黏手。正想扔进灶膛烧了,忽听门板“吱呀”响了一声。这门是我亲手钉的,门轴上上个月才抹了猪油,怎么会响?我握紧了门后的柴刀,慢慢挪过去,猛地拉开门——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晨雾像棉花似的涌进来,带着股淡淡的脂粉香。这香味很熟悉,就是那月白衫子姑娘身上的味道,甜丝丝的,混着点皂角的清爽。可这香味不该出现在坟地里,更不该在这寅时三刻,随着雾一起钻进我的屋子。
我探头往外看,马灯的光只能照出丈许远,雾里影影绰绰的,像是有个人影站在老松底下。那人影穿着月白衫子,身形窈窕,头发很长,垂在背后,随着雾气轻轻晃。
“姑娘?”我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雾里散得没了影。
人影没动。我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马灯突然“噼啪”响了一声,灯芯爆出个火星,光晕骤然缩了一半。再看时,老松底下空荡荡的,只有松针在晨露里闪着冷光。
回到屋里,我把柴刀压在枕头底下,却怎么也睡不着。那碗清水、焦黑的松针、黏手的红线,还有雾里的人影,像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转。天快亮时才迷糊过去,梦里竟又见到了那姑娘,她站在弟弟的坟前,手里拿着件小小的棉袄,见了我就笑,说:“张大哥,你看我给弟弟带棉袄来了,可他总说还冷……”
醒来时浑身是汗,窗纸已经亮了。我起身去灶台烧水,刚划燃火石,就见灶膛里堆着的柴禾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堆松针,正是那种带着焦黑边缘的。火苗舔上去,松针“噼啪”爆响,冒出的烟竟是青黑色的,缠在灶口不肯散,那股脂粉香又飘了过来,比昨夜更浓了些。
我这才意识到,不是谁在捣鬼。这墓园里,怕是真的不干净了。
接下来的几日,怪事越来越多。白日里还好,太阳一斜过西墙,就开始不对劲。我放在床头的布鞋,夜里总会跑到门口,鞋尖朝外,像是有人穿着它出去过;挂在墙上的蓑衣,第二天会变得湿漉漉的,却拧不出水来,凑近了闻,能嗅到松脂的腥气;最吓人的是,每到亥时,就会听到有人在窗外梳头,“沙沙沙”的,梳子刮过发丝的声音清清楚楚,可我扒着窗缝往外看,只有老松的影子在月光里晃,像个弯腰梳头的女人。
我找了镇上的刘半仙,他捏着罗盘在墓园转了三圈,脸色越来越白,临走前塞给我一道黄符,说:“这坟地里有个枉死的姑娘,怨气重得很,她不是冲你来的,是借你的地方等个人。你最好别多管闲事,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她怨气散了,自然会走。”
我把黄符贴在门楣上,那晚果然没听到梳头声。可第二天一早,黄符就变成了灰,窗台上的青瓷碗里,不知何时盛满了松针,针脚朝上,把碗口堵得严严实实。
到了第十四天夜里,我正坐在灯下补袜子,忽听“哐当”一声,门闩自己掉了下来。夜风卷着雾涌进来,吹得灯苗剧烈摇晃,墙上的影子扭曲成各种怪形状。我抓起柴刀站起来,就见那月白衫子的姑娘站在门口,这次看得真切,她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吓人,发间的红线绷得笔直,垂在胸前。
“张大哥,”她开口了,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弟弟说,他还是冷。”
我攥着柴刀的手直抖,舌头打了结:“姑、姑娘,你……你有话好好说,别、别吓我。”
她往前走了两步,月白衫子扫过地面,没带起一点尘土。“我给弟弟烧了好多纸衣,可他总说冷。张大哥,你见过他吗?就是那个总坐在老松底下哭的小男孩,穿件蓝布褂子……”
我猛地想起,去年夏天确实常看到个小男孩在墓园里玩,总坐在老松底下,见了我就躲。我以为是附近人家的孩子,还劝过他别在坟地里玩,阴气重。后来那姑娘来上坟,我才知道那是她弟弟,早夭了三年,坟就埋在老松旁边。
“见过……”我咽了口唾沫,“可、可他已经不在了啊。”
“不,他在的。”姑娘笑了,眼睛却没弯,“他说有人答应给他做件新棉袄,用最厚的棉花,可那人总不来。他等得急了,就拉着我陪他等……”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屋里的温度骤降,灯苗变成了幽绿色。我突然看到她的手腕,那里有一圈深深的紫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那是上吊留下的痕迹!
“你到底要等谁?”我鼓起勇气问,柴刀的木柄被汗浸得发滑。
姑娘慢慢抬起头,眼睛里没有黑瞳,只有一片浑浊的白。“等那个说要给我弟弟做棉袄的人啊,”她一字一顿地说,声音里带着刺骨的寒意,“等那个把我弟弟推进冰窟窿,还说他是自己贪玩掉下去的人……等那个怕我报官,就把我锁在绣房里,看着我断气的人……”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头顶,又瞬间凉透了。去年冬天,镇上的王老爷家丢了个小厮,说是在后山冰湖掉进了窟窿。王老爷悬赏寻尸,我还去帮过忙,最后在湖边的芦苇丛里找到了那孩子的蓝布褂子。后来听人说,那小厮是王老爷的私生子,王老爷怕他碍眼,就……
而那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正是王老爷家的绣娘,名叫阿秀。
我想起阿秀来上坟时,王老爷的管家总在远处盯着;想起她死后,王老爷赏了她爹娘一大笔钱,让他们闭嘴;想起刘半仙说的“她不是冲你来的,是借你的地方等个人”……原来她等的是王老爷!而我,这守墓人,竟成了她最好的掩护。
“张大哥,”阿秀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种诡异的温柔,“王老爷今晚要来给老夫人上坟,你说,我该给他看些什么呢?是我弟弟冻得发紫的脸,还是我在绣房里抓烂的手指?”
窗外传来了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灯笼的光晕穿透了雾霭。我看着阿秀的身影在灯光里变得越来越清晰,她的月白衫子上渗出了暗红的水迹,像极了血。她转过身,对着门口,脸上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那笑容里,藏着三年的寒冰冻雪,和两条人命的怨毒。
马蹄声停在了墓园门口,王老爷的声音带着酒气传进来:“张老头,开门!老夫来给先母上柱香!”
阿秀飘到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那双浑浊的白眼里,竟像是有了点笑意。“张大哥,借你的门用用。”
话音未落,门板“哐当”一声裂开了缝,青黑色的烟从缝里涌出去,裹住了门口的灯笼。王老爷的惊叫声骤然响起,又戛然而止,只剩下马匹惊恐的嘶鸣和什么东西拖在地上的声音,顺着石板路,慢慢往老松的方向去了。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门板上的裂缝越来越大,那股脂粉香混着浓重的血腥味飘进来,呛得我直咳嗽。灶膛里的火不知何时灭了,屋里暗了下来,只有阿秀留在窗台上的那只青瓷碗,在昏暗中泛着幽幽的光,碗里不知何时又盛满了清水,水面上漂着一片松针,针脚朝上,像一叶小小的舟。
我知道,这事儿还没完。王老爷死了,可阿秀弟弟的棉袄还没等来,她绣房里的冤屈还没昭雪。那碗清水里的松针,怕是还要继续堆下去,直到所有亏欠她们姐弟的人,都偿了债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