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爷的尸体是第二天清晨被发现的。
两个小厮赶着马车来寻,在老松底下找到了他。人被挂在最低的那根枝桠上,脖子拧成个诡异的角度,蓝绸袍子被松脂浸得发硬,沾满了焦黑的松针。最骇人的是他的脸,双眼圆睁,瞳孔里像是凝固了极致的恐惧,嘴角却咧开着,像是在笑。
官府来人查了半日,只说是失足被松枝勾住,惊吓过度猝死。王家人不敢多言,匆匆收了尸,连坟都没敢葬在这片墓园,连夜拉去了城外的乱葬岗。
自那以后,墓园彻底没了人敢靠近。白日里也阴风阵阵,老松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风一吹,松针簌簌落,像是谁在哭。
我本该卷铺盖走人的,可这墓园是我爹传下来的,守了三代人,扔不下。再说,阿秀没害我,她只是借我的地方讨债。我安慰自己,等她报完仇,自然会走。
可事情并没有结束。
王老爷死后的第七天夜里,我正对着油灯发呆,忽听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那声音“砰砰砰”的,带着股蛮力,不像是阿秀那种轻飘飘的动静。
“张老头!开门!快开门!”是王管家的声音,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提了马灯去开门。王管家跌跌撞撞冲进来,长袍上沾满了泥,头发乱得像鸡窝,眼睛通红,见了我就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肉里。
“张老头,救我!救救我!”他语无伦次,“是她!是那个女鬼!她跟着我!她要杀我!”
我心里一沉,挣开他的手:“你看到什么了?”
“梳头声!”王管家牙齿打颤,“我昨晚在书房算账,总听到窗户外有梳头声,沙沙沙的……我拉开窗帘,什么都没有!可那声音总跟着我,吃饭时在碗边响,睡觉时在枕头边响……刚才我来的路上,那声音就在我身后!她说……她说我欠了她弟弟一块桂花糕!”
桂花糕?我愣了愣,忽然想起去年秋天,那小男孩总坐在老松底下,手里攥着块干硬的桂花糕,见了我就往身后藏。有次我问他,他说:“是王管家给的,他说吃完了还有。”可后来我再没见他吃过新的。
王管家还在哭嚎,说他只是奉命行事,当年把小男孩推下冰湖的是王老爷,锁阿秀绣房的也是王老爷,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只是没敢说出去。
“她要我的命啊!”他抓住我的衣襟,“张老头,你跟她熟,你替我求求情!我给她烧纸钱,给她弟弟做十件棉袄!不,一百件!”
我正想开口,忽觉屋里的温度骤降。油灯的火苗“噗”地缩成一团,青幽幽的,映得墙上的影子都在发抖。
“棉袄要最厚的棉花。”
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在屋里响起,不是从我嘴里,也不是从王管家嘴里。
王管家猛地僵住,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缓缓转过头,看向我身后的墙角。
我也跟着回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阿秀就站在那里。
她的月白衫子比之前更透了,能隐约看到脖颈上那圈深紫的勒痕。头发散了下来,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发间的红线不知何时断了,线头沾着点暗红的东西,像是血。
她没看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管家,嘴角慢慢勾起:“桂花糕要热的,刚出锅的,甜得发腻的那种。”
王管家“嗷”地叫了一声,转身就往门外冲。可刚跑到门口,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咚”地弹了回来,摔在地上。他手脚并用地往前爬,指甲抠进泥地里,带出一道道血痕。
“别找我!不是我!是王老爷!都怪他!”他语无伦次地哭喊,“我给你钱!给你很多钱!”
阿秀飘了过去,月白衫子扫过地面,带起一片冰凉的寒气。她蹲下身,凑到王管家耳边,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弟弟等桂花糕,等了三年。我等有人说句公道话,等了半年。你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说。”
王管家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脸涨得发紫,眼睛往外凸。他伸出手想抓什么,却只抓到一把焦黑的松针,针脚深深扎进掌心,渗不出血。
“你听,”阿秀忽然笑了,声音里带着种诡异的甜,“我弟弟在哭呢,他说桂花糕凉了。”
我确实听到了,一阵细细的孩童哭声,像是从松针里钻出来的,密密麻麻,钻进耳朵里,扎得生疼。
王管家的抽搐越来越弱,最后猛地挺直了身体,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的嘴角慢慢咧开,和王老爷一样,露出了个诡异的笑容。
然后,不动了。
阿秀站起身,转过身看我。她的脸依旧惨白,可那双浑浊的白眼里,似乎少了点什么。她飘出门口时,月白衫子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吹得油灯的火苗恢复了正常的橘黄色。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王管家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已经是第二条人命了。我知道,这还不算完。
王管家的尸体是我拖出去的,埋在了阿秀弟弟坟旁边的空地上。没立碑,就堆了个土堆,上面撒了把松针。官府没来查,王家人像是彻底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日子一天天过,墓园里越来越安静,连乌鸦都不来了。阿秀没再出现,梳头声也消失了,窗台上的青瓷碗里,清水总是满满的,薄荷叶新鲜得像是刚摘的。
我以为事情真的结束了。
直到那天,我去镇上买米,路过王记布庄。铺子关着门,门板上贴着封条,落了层厚灰。旁边茶馆里的人在议论,说王老爷的独子,那个才十二岁的小少爷,前几日疯了。
“白日里好好的,一到夜里就哭,说冷。”
“说看到个穿月白衫子的姐姐,总拿着件小棉袄,问他要不要穿。”
“还说要找桂花糕,翻箱倒柜地找,找不到就撞墙,嘴里喊着‘不是我藏的’……”
我的脚步顿住了,手里的米袋“啪”地掉在地上,白花花的米粒撒了一地。
我想起去年冬天,那个小男孩曾兴冲冲地告诉我:“我有个新哥哥了,他会给我偷桂花糕吃!”
我想起阿秀来上坟时,总往布庄的方向望,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的东西。
我想起刘半仙说的话——她不是冲你来的,是借你的地方等个人。
原来,她等的从来不止一个。
回到墓园时,天已经黑透了。我推开小屋的门,一股熟悉的脂粉香扑面而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浓。
窗台上的青瓷碗空了。
碗底,沉着一根细细的红线,线头打着个死结,结上缠着一小块干硬的桂花糕。
墙角的阴影里,似乎站着个窈窕的身影,月白衫子在黑暗中泛着淡淡的光。
老松的方向,传来一阵极轻的孩童笑声,混着“沙沙沙”的梳头声,在夜风中荡开。
我知道,今晚,又该有人来还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