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tV门口的转灯还在疯转,红的绿的光打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像打翻了的调色盘。小雨裹紧了外套,刚从震耳欲聋的包厢里出来,耳朵还嗡嗡响,冷不丁被夜风吹得一激灵,胃里的啤酒开始往上涌。
路边停着辆老桑塔纳,绿色车漆掉了好几块,露出底下的铁皮,像块烂疮。车标歪歪斜斜的,“出租”两个字被雨水泡得发涨,右边的“租”字缺了最后一笔,看着像个“且”。她拉开车门时,金属轴发出“嘎呀”一声,像是骨头错位的动静,吓得她手一缩。
“师傅,去和平里小区。”她弯腰坐进去,屁股底下的坐垫硬邦邦的,布套是暗黄色的,摸上去有点发黏,像是被汗浸久了。凑近闻闻,有股呛人的烟味,混着点说不清的酸味,像谁家腌菜坛子没盖严。
后座空荡荡的,靠背上别着半截断了的安全带,卡扣磨得发亮。坐垫上有块深色污渍,形状像片枫叶,边缘却有几道分叉的细痕,像是被什么尖东西扎过。副驾座位底下露出个红布包,鼓鼓囊囊的,边角磨出了白茬,大概是司机放的零钱。
“好。”司机应了声,声音哑得像砂纸蹭木头。小雨抬眼瞟后视镜,看见个圆乎乎的脑袋,后脑勺头发稀得能看见头皮,中间有道疤,大概两指宽,结着层发亮的痂。他脖子上挂着串佛珠,木头的,颜色深得发黑,每颗珠子上都有个小坑,像是被牙咬过。
车子发动时,引擎“哐当”响了一声,震得她太阳穴发麻。司机挂挡的动作挺糙,金属挡杆撞得中控台“咚咚”响,副驾抽屉里的东西跟着哗啦哗啦晃,像是有串钥匙在里面滚。
“刚下夜班?”司机突然搭话,左手在方向盘上敲着拍子,无名指少了半节,只剩个圆鼓鼓的肉垫,随着动作上下颠。
“嗯,跟朋友聚聚。”小雨没多话,掏出包里的薄荷糖,糖纸撕开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响。她把糖塞进嘴,凉丝丝的味道顺着喉咙往下滑,却压不住心里莫名的发慌。
窗外的店铺招牌一个个往后退,婚纱店的白色模特在路灯下泛着青光,像站着个没脸的人。小雨盯着窗玻璃上的雨痕,不知怎么的,后颈突然凉了一下。不是风,那股冷气黏糊糊的,带着点甜腥味,像夏天搁坏了的桃罐头。
她猛地挺直腰,心脏“咚”地撞在肋骨上。
车厢里只有雨刷器来回刮的声儿,“唰啦,唰啦”,节奏慢得让人着急。司机还在哼歌,唱的是《流浪歌》,跑调跑到天边去,“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那句,尾音抖得像被人掐了脖子。
小雨下意识往斜前方看,后视镜里原本该映着后座空位的地方,多出个影子。
她的呼吸瞬间卡进嗓子眼。
是个女的,就坐在后座中间,背挺得笔直,像根晾衣杆。穿件灰扑扑的褂子,布料看着挺厚,袖口卷着,露出细瘦的手腕,皮肤白得发青。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根黑皮筋扎着,发梢有点黄,像是烫坏了。
最吓人的是她的脸,白得像蒙了层纸,嘴唇一点血色没有,眼仁却黑沉沉的,直勾勾盯着后视镜——或者说,盯着镜子里的小雨。
小雨的手猛地攥紧薄荷糖纸,塑料纸硌得掌心发白。她明明记得上车时后座没人,车门关得死死的,难不成是中途上来的?可她没听见开车门的动静啊。
“师傅,”她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您……您看看后座?”
司机没回头,依旧敲着方向盘:“后座咋了?空着呢啊。”他挂挡的手顿了顿,半截无名指在挡杆上蹭了蹭,“姑娘你看错了吧,这破车就我一个人开,没搭过别人。”
小雨的脑子“嗡”的一声。他看不见?
她不敢再说话,眼睛死死黏在后视镜上。那女的还是一动不动,褂子领口歪了点,露出锁骨处一块褐色的印子,形状像片指甲盖,边缘有点发卷,像是烫出来的。
车子拐进条窄路,路灯坏了一半,亮着的那盏忽明忽暗,光线下能看见路边堆着的废纸箱,被雨泡得鼓鼓囊囊,像蹲在那儿的人。司机突然咳嗽起来,掏出手帕捂嘴,手帕是蓝格子的,边角磨破了,上面绣着个“梅”字,针脚歪歪扭扭。
“这路坑多,慢点开。”小雨没话找话,其实是想打破这窒息的安静。
“嗯,前儿个有辆三轮车掉沟里了,”司机的声音带着点后怕,“夜路不好走,尤其这附近,十年前……”他突然停住了,像是想起什么不该说的。
小雨的心揪了起来:“十年前咋了?”
“没啥,”司机含糊过去,从仪表盘底下摸出个搪瓷缸,缸子上印着“劳动模范”四个字,掉了漆,露出里面的黑底,“喝点水不?凉白开。”
“不了,谢谢。”小雨的视线还没离开后视镜。那女的不知啥时候抬起了手,正慢慢往前面伸,手指细得像柴火棍,指关节凸得老高,手背上有几道红印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
她的手停在小雨座椅靠背的上方,离头发只有寸把远。小雨能感觉到那股冷气越来越重,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了,像有虫子在爬。
“师傅!”她突然喊了一声,声音拔尖,“您这车……以前是不是出过事?”
司机的手猛地一抖,搪瓷缸“哐当”撞在仪表盘上,水洒出来,在黑色的塑料壳上漫开,流到一个嵌着的小牌子上。那是块长方形的铁牌,印着车牌号和“准运证”三个字,边缘锈得厉害,有个角弯了,像是被人掰过。
“你问这干啥?”司机的声音硬邦邦的,后脑勺的疤看着更红了,“哪辆老车没点磕磕碰碰?”
小雨没接话,眼睛盯着那块准运证。铁牌上的字迹有点模糊,她眯起眼,看见发证日期是十年前的三月,旁边还印着个模糊的印章,像是“第三运输公司”。她突然想起前阵子听小区大爷说的,十年前这附近出过车祸,一辆出租车掉进沟里,司机没事,后座的女乘客没了。
那女的手还停在半空,手指却开始动了,不是抓,是轻轻蜷起来,又展开,像在捏什么东西。小雨顺着她的手往下看,发现后座坐垫的缝里,卡着半截蓝布条,看着跟司机的手帕料子有点像,上面沾着点褐色的东西,结了痂。
“师傅,”小雨的声音快带哭腔了,“我要下车,现在就下!”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下去咋走?”司机踩了脚刹车,车子慢悠悠停在一棵老榆树下,树杈歪歪扭扭的,像只张开的手。“再往前开两公里就到路口了,那儿好打车。”
“我不管!”小雨伸手去拉车门把手,金属把手冰凉冰凉的,上面有几道细痕,像是被人反复抓过。她使劲一拽,没拉动,“门咋打不开?”
“童锁锁了。”司机的声音透着不耐烦,可小雨看见他的手在抖,半截无名指在童锁按钮上按了半天,没反应。
就在这时,后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儿。小雨猛地回头——那女的正低头看着自己的褂子,领口敞着,露出里面的红毛衣,毛线松松垮垮的,有个洞,露出里面的白衬里。她的手在袖子口袋里掏着什么,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小雨的心跳得快要炸开,她突然发现那女的褂子后心处有块深色的印子,形状像个巴掌,边缘有点发褐,像是被人推了一把按上去的。
“你到底想干啥!”司机突然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他终于转过头,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后座,“你都走了十年了,还跟着我干啥!”
小雨这才看见司机的脸,他的嘴唇哆嗦着,额头上全是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后座的女的停下了动作,慢慢抬起头,这次不是看后视镜,是直勾勾盯着司机。她的嘴动了动,没出声,可小雨看懂了她的口型——“我的扣子”。
司机的脸“唰”地白了,突然像疯了一样在身上摸,口袋翻得乱七八糟,烟盒、打火机、皱巴巴的纸巾掉了一地。“没了……真没了……”他喃喃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天太乱了……我找不着了……”
女的慢慢低下头,手重新伸进褂子口袋,这次掏出个东西。是粒黑色的纽扣,塑料的,上面有四个小孔,边缘缺了个角。她捏着纽扣,往司机那儿递,胳膊伸得笔直,关节“咔哒”响了一声。
小雨的眼睛突然被那粒纽扣刺痛了。她想起刚才在KtV包厢,朋友说过十年前的车祸,说那女的是个裁缝,出事那天刚取了新做的褂子,口袋里揣着备用纽扣。
司机突然发出一声惨叫,猛地推开车门冲下去,光着脚踩在泥水里,往路边的沟里跑,一边跑一边喊:“别找我!不是我的错!是你自己要跳车的!”
车门没关,夜风灌进车厢,带着股土腥味。小雨浑身发软,想跟着跑,可腿像灌了铅。她看着后座的女的,她还保持着递纽扣的姿势,胳膊却在慢慢变透明,褂子上的灰气越来越淡,露出底下的红毛衣,那个破洞看着格外清楚。
突然,女的转过头,黑沉沉的眼睛看向小雨。她的嘴又动了动,这次小雨看清了——“帮我找找”。
小雨的脑子一片空白,手不知怎么的就伸进了自己的包。刚才在KtV吃的瓜子壳还在里面,她胡乱扒拉着,指尖突然碰到个硬东西。
是粒纽扣,黑色的,缺了个角,四个小孔,跟女的手里那粒一模一样。
她什么时候把这东西放包里的?
女的盯着她手里的纽扣,白脸上突然显出点血色,嘴唇微微往上翘,像是在笑。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黑,黑得像沟里的水。
这时,远处传来警笛声,越来越近。小雨抬头看见司机被两个警察按在地上,他还在哭喊:“她的扣子……我真找不着了……”
后座的女的慢慢消失了,像被风吹散的烟。可那股甜腥味还在,黏在车厢里,黏在小雨的手心里。她捏着那粒纽扣,冰凉的塑料硌得指头疼。
警笛声停在车旁边,一个警察探头进来:“姑娘,你没事吧?”
小雨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纽扣,突然发现上面沾着点东西,不是泥,是点暗红色的印子,像干涸的血。
警察扶她下车时,她看见出租车的车牌——末尾是“713”。她想起朋友说的,十年前的车祸,就发生在七月十三号。
夜风卷着雨丝打在脸上,凉飕飕的。小雨攥着那粒纽扣,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响,像是纽扣掉在地上的声音。
她猛地回头,空荡荡的后座上,那粒缺角的纽扣正躺在坐垫的缝里,旁边是半截蓝布条,上面的褐色痂块看着格外刺眼。
而她手心里的那粒纽扣,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灰,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警察还在问她话,可小雨的视线却离不开那辆出租车。副驾座位底下,那个红布包不知什么时候翻了出来,里面的东西滚了一地——全是纽扣,黑色的,缺角的,密密麻麻,像撒了一地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