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鸡第二声啼叫时,林观鹤的眼皮先于意识掀开。
晨光从窗纸缝隙里挤进来,在床沿投下一道金亮的线。
阮霜背对着他站在桌前,道袍束带在她指间绕了三绕,银线擦过腕骨时发出极轻的响。
他盯着那只手——昨晚替他整理符咒袋时,这只手被雷符灼出了两个小红点,此刻还泛着淡粉。
“醒了?”
阮霜没有回头,指尖却顿了顿,束带结突然松了半寸。
林观鹤翻身坐起,玄铁剑的剑柄恰好抵在腰眼上。
他摸了摸剑鞘上的云纹,剑刃在鞘内轻轻嗡鸣,像在回应他胸腔里那股发紧的热意。
“霜姐手底下留情啊,”
他故意拖长音调,“束带系这么紧,等会跑起来该勒着腰了。”
阮霜终于转过脸,耳尖在晨光里透出血色。
她手里还攥着半解的束带,另一只手虚虚按着桌上摊开的符咒:“雷符要按五行方位摆,你昨晚塞得太乱。”
话音未落,她已经低头重新调整,葱白指尖拂过每张符纸的边角,像在安抚一群随时会炸毛的小兽。
里间传来窸窣响动。
阮雪揉着眼睛探出头,发辫散了半边,雏菊歪在耳后。
她怀里抱着个漆红药箱,箱盖上还沾着昨晚撒的桂花糖屑:“观鹤哥哥早!”
尾音像沾了蜜,“我把云南白药和止血丹都换成新的了,还有......”
她偷偷瞥了眼阮霜,踮脚往林观鹤口袋里塞了颗糖,“这个留着,要是疼了就含一颗。”
林观鹤捏着糖纸笑,糖块隔着布料硌得大腿生暖。
他伸手替阮雪理了理发辫,指尖碰到她耳后冰凉的皮肤——这小丫头昨晚肯定又偷跑出去给符咒泡朱砂了,后半夜的露水重得很。
“吱呀——”
门被推开的声响惊得阮雪缩了下脖子。
李承言的道袍先扫进来,青灰色料子带着晨雾的潮气,赵飞跟在他身后,靴底蹭着门槛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陈老落在最后,手里攥着卷泛黄的舆图。
“时辰到了。”
李承言目光扫过桌上的符咒和床头的玄铁剑,停在林观鹤口袋里鼓起的糖块上,眉峰微挑,“整理装备的时间够充裕了。”
林观鹤站起身,玄铁剑在身侧晃出半道冷光。
他能感觉到阮霜的视线落在自己后颈,像片带着体温的羽毛。
“李长老有话直说。”
他扯了扯道袍前襟,语气里带着送外卖时惯有的痞气,“我这人听安排,就是怕太复杂的记不住。”
李承言把舆图拍在桌上,绢帛展开时带起几星墨屑。
“乱葬岗地形复杂,”
他指节敲着图上用朱砂标红的区域,“东侧是千年老槐林,怨气最重;西侧有处废井,传说是邪物藏魂的地方。”
赵飞凑过去看,喉结动了动,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道袍袖口——林观鹤昨晚在走廊听见他和小道士嘀咕,说废井里有青面獠牙的水鬼拽人脚踝。
“分两队。”
李承言抬眼,“我带赵飞和天师门三个弟子正面冲击老槐林;你......”
他目光扫过阮霜手里的符咒和阮雪的药箱,“带这两位,去西侧废井。”
阮霜的手指在符咒上微微发颤。
林观鹤不用回头也知道她在想什么——三个月前他们去破老宅凶煞,阮霜为了替他挡阴火,后背烫出巴掌大的疤。
他伸手按住她手背,触感像按在块温玉上:“废井那边需要阴阳眼,霜姐的银针能定魂,小雪的药箱能救急。”
他转向李承言,嘴角扯出抹笑,“李长老挑的这组,够狠。”
李承言没接话,目光落在林观鹤腰间的玄铁剑上。
剑鞘上的云纹被晨光镀得发亮,像要活过来。
赵飞突然咳嗽一声,指节捏得发白:“那...那老槐林的鬼...鬼要是...”
“赵师弟。”
陈老突然开口,声音像浸过松针的泉水,“你忘了门规里说的?”
“天师捉鬼,先镇自己的心。”
他转向林观鹤,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小友,废井那边有处断碑,碑下埋着前朝天师的锁魂钉——”
“陈老。”
李承言打断他,道袍下摆一甩,“计划既定,出发。”
阮雪突然拽了拽林观鹤的袖子,药箱在她怀里颠了颠。
她凑近他耳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刚才听见小云姐姐在门外,她说...她说想和我们一起。”
林观鹤抬头时,正看见李承言转身出门的背影。
晨雾漫进来,模糊了他道袍上的金线,却清晰映出门口那道青衫影子——发间插着玉簪的姑娘正往门里探,见他望过来,耳尖倏地红了,像朵沾了露的桃花。
陈老的话像颗小石子投入静水,李承言刚跨出门的脚顿在门槛上,道袍金线在晨雾里泛出冷光。
赵飞原本捏着道袍袖口的指尖猛地收紧,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废井里多个人,意味着他去老槐林的风险似乎轻了些;小云的青衫角被风掀起半寸,她慌忙按住发间玉簪,发尾却还是散下几缕,扫过林观鹤的手背时带着少女特有的皂角香。
“阴阳眼。”
阮霜低声重复,指尖在符咒上划出极轻的沙沙声。
她转头看向林观鹤,眼底的墨色像被揉开的砚台,“确实能补我们的短。”
三个月前老宅凶煞那次,要不是她的阴阳眼被阴火灼得模糊,也不至于让那只煞鬼溜进后巷——此刻她望着小云耳后若隐若现的淡青色血管,那是阴阳眼未完全觉醒的征兆,倒和自己十六岁时一模一样。
林观鹤垂眼扫过小云攥得发白的指尖,忽然想起昨晚在走廊听见的细碎对话。
那时候他正给玄铁剑喂符,就听两个小道士蹲在墙角咬耳朵:“云师姐非要跟那野路子天师去废井,长老们都不同意......”
“嘘!”
“陈老疼她,说她的眼比咱们都灵......”
此刻他伸手把玄铁剑往腰后推了推,剑鞘上的云纹刚好蹭过小云的衣袖:“云姑娘的眼,能看见多深的阴?”
“三......三尺。”
小云的声音比阮雪的糖还轻,可尾音突然拔高半度,“但我能看见魂丝!”
“上次在祖师堂,我看见供桌上的线香烧出的烟是连在一起的,像......像活物的血管!”
她慌慌张张翻出怀里的羊皮小本,纸页边缘沾着朱砂印——显然昨晚没少熬夜记笔记。
阮雪凑过去看,发辫上的雏菊扫过纸面:“哇!”
“这个画的是吊死鬼的舌头?”
“好长哦......”
“小雪。”
阮霜轻轻拽了下妹妹的衣袖,目光却落在林观鹤微勾的嘴角上。
他此刻像极了送外卖时敲开客户门的模样,痞里痞气又透着股子稳当:“云姑娘这手,够看废井里的魂丝了。”
他转向陈老,拇指摩挲着口袋里那颗硬糖,“谢陈老周全。”
李承言终于转过脸,青灰色道袍带起一阵风,把桌上的舆图吹得哗啦作响。
他盯着小云发间的玉簪看了三息,又扫过林观鹤腰间的玄铁剑,突然冷笑:“阴阳眼再好,也得看用的人。”
赵飞立刻接话,声音比刚才响了两度:“就是!”
“那废井里的水鬼专拖生人的脚脖子,我上个月还听......”
“赵师弟。”
陈老的声音像块压秤砣的石头,直接砸断赵飞的话头。
他从怀里摸出个青铜小钟,钟身上的雷纹被摸得发亮,“这是我当年镇过黄河煞的定魂钟,小友拿着。”
他把钟塞进林观鹤手里时,指腹的老茧蹭过对方虎口的薄茧——都是握剑握符留下的印子,“废井底下有暗流,阴声会顺着水爬上来,钟声能震散三分。”
林观鹤捏着小钟转了两圈,钟舌撞在内壁发出清响。
阮霜的手指在符咒堆里突然顿住——这声音和她小时候在祖师庙听过的晨钟一模一样,那时她跪在蒲团上,总觉得钟声能把心里的慌都敲碎。
她低头重新整理符咒袋,把最烈的雷符压在最底层,又将定魂针在烛火上烤了烤,针尖腾起的青烟里,她看见自己映在铜针上的脸,比平时多了几分狠劲。
“出发。”
林观鹤把定魂钟塞进阮雪的药箱,又替她系紧背带。
糖块在他口袋里硌着大腿,像颗烧红的炭——这是阮雪第三次往他兜里塞糖了,前两次分别是在破校园怨灵和夜店阴局的时候。
他转头看向小云,对方正盯着他腰间的玄铁剑发愣,玉簪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光:“云姑娘,走的时候离我三步远。”
他故意拖长音调,“要是被鬼拽了脚脖子,我可只捞长得好看的。”
小云的脸腾地红到耳根,连耳尖的淡青血管都看不见了。
阮雪捂着嘴笑,药箱里的止血丹撞出轻响;阮霜低头调整符咒袋的系带,嘴角却悄悄翘了半寸。
陈老摸着胡子笑出满脸褶子,转身时拍了拍林观鹤的肩:“小友这张嘴,倒比雷符还管用。”
李承言的道袍已经消失在晨雾里,赵飞跟着他的背影小跑,靴底踩碎了满地露水。
林观鹤弯腰提起玄铁剑,剑刃在鞘内发出龙吟般的嗡鸣——这是它第二次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兴奋。
他抬头看向天际,晨雾正被风撕开道口子,露出一线青灰色的天,像极了三个月前老宅屋顶的裂缝。
“走。”
他率先跨出门槛,晨雾立刻裹住他的道袍。
阮霜跟在他身后半步,符咒袋在腰间轻晃;
阮雪攥着药箱跑过来,发辫上的雏菊沾了雾水,沉甸甸地垂着;
小云咬着嘴唇追上,玉簪在雾里忽明忽暗,像颗不肯熄灭的星。
远处传来老槐树的沙沙声,比昨夜更沉,更闷。
林观鹤能听见风里裹着细碎的呜咽,像有人在唱一首走调的儿歌——那是废井方向传来的阴声。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糖,又碰了碰药箱里的定魂钟,玄铁剑的剑柄在掌心压出热辣辣的印子。
晨雾里,废井的方向突然腾起一缕黑气,像根细长的针,刺破了青灰色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