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穿透风雨而来的、断断续续的悲泣,如同冰冷的毒藤,缠绕在陈墨的心上,越收越紧。他僵立在桌旁,豆大的烛火在狂风的撕扯下疯狂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他此刻混乱惊悸的内心。
阿芸…那个在溪边洗着绣帕、脸上飞着红霞的鲜活少女…此刻,或许就在那风雨飘摇的东头破屋里,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撕扯着,发出那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而他,陈墨,能做什么?
一股沉重的无力感,混合着冰冷的寒意,将他死死按在原地。他甚至不敢再靠近那扇漏风的破窗,仿佛窗外那绝望的哭声会化作实质的利爪,将他拖入那片黑暗的泥泞。祠堂里族长的命令、墙角那堆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村志、还有这间四面透风、如同冰窖的破屋……所有的一切都像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禁锢在这方寸之地。
他颓然地坐回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凳上,双手深深地插进枯草般的乱发里。头痛,眩晕,还有那被暂时遗忘、此刻却以更凶猛姿态卷土重来的——
饥饿!
胃囊深处,那条蛰伏的毒蛇彻底苏醒了!它不再仅仅是扭动,而是开始了疯狂的噬咬!尖锐的绞痛如同烧红的铁钩,狠狠搅动着空空如也的腹腔。每一次痉挛都牵扯着脆弱的神经,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喉咙里干渴得像是被砂轮磨过,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饥饿,这最原始、最不容忽视的生理需求,此刻以压倒性的力量,蛮横地驱散了心头的恐惧和烦乱,成为主宰一切的暴君。
他必须吃东西!否则,不等那虚无缥缈的“山神”或宗族的规矩来碾碎他,他自己这具残破的躯壳就要先一步垮掉!
去陈大柱家?婶娘赵氏那张刻薄寡恩的脸和冰冷的唾骂瞬间浮现在眼前。白天那碗混着雨水的稀粥和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再去,除了招致更恶毒的羞辱和驱赶,还能得到什么?指望那点可怜的怜悯?在这个地方,怜悯是比粮食更稀缺的东西。
他猛地站起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开始在狭小、昏暗的土屋里疯狂地翻找。动作因为虚弱和急切而显得踉跄笨拙。
他掀开炕上那床散发着霉味的薄被,底下除了冰冷的土炕板,空空如也。他冲到墙角那个摇摇晃晃、布满虫眼的破木柜前,用力拉开吱呀作响的柜门。里面堆着几件同样破旧、散发着汗馊气的衣物,还有那几卷用麻绳捆扎的、象征他“书生”身份的旧书。他粗暴地翻动着,霉味和灰尘扑鼻而来。
没有!什么都没有!
饥饿的毒蛇疯狂地噬咬着神经,胃部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让他几乎直不起腰。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喉咙。
难道真的要去舔舐墙角的湿泥?
就在视线因眩晕而模糊,身体因虚脱而摇摇欲坠时,他的目光猛地扫到木柜最底层、最黑暗的角落!
那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凹陷!
陈墨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破膛而出!他扑倒在地,不顾地上的泥水和灰尘,伸手探向那个角落。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木板,然后,摸到了一个坚硬、冰冷的边缘!
他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卡在柜子底板和侧板缝隙里的东西抠了出来!
借着桌上烛火微弱摇曳的光,他看清了手中的东西。
那是半块饼。
杂粮饼。由粗糙的麸皮、不知名的豆渣和少量碎米压制烘烤而成。颜色灰黑,表面布满粗糙的颗粒和细微的裂纹。它硬得像一块风干的砖头,冰冷刺骨,边缘处还沾着些木屑和灰尘。
在饼的旁边,还躺着一块更小的东西。拇指大小,形状不规则,通体乌黑,表面粗糙——是一小块劣质的墨锭。
陈墨捧着这半块冰冷坚硬的杂粮饼,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这是原身什么时候藏下的?是饿极了省下的口粮?还是预感到什么而做的最后储备?他已经无从知晓。强烈的饥饿感瞬间淹没了所有疑问。他甚至来不及吹掉上面的灰尘,也顾不得那令人牙碜的硬度,张开干裂的嘴唇,用尽力气,狠狠地咬了下去!
“咯嘣!”
牙齿像是咬在了坚硬的石头上,震得他牙根发酸,腮帮子生疼!饼只被啃下了一小块微不足道的碎屑,混杂着灰尘的苦涩味道瞬间弥漫在口腔里,剌得嗓子生疼。
太难吃了!粗糙,冰冷,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陈腐和土腥味!这哪里是食物,分明是喂牲口的糟糠!
生理的本能却在疯狂地催促着他。胃里的毒蛇在嘶吼!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如同啮齿动物啃噬木头般,一点一点,艰难地磨着那坚硬如铁的饼块。每一次啃咬都伴随着牙齿的酸涩和喉咙的刺痛,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了一把冰冷的碎砂石。那一点点粗糙的粉末滑入空瘪的胃袋,带来的不是满足,而是一种更深的灼烧感和空虚。
他机械地、近乎麻木地啃噬着,如同在进行一场痛苦的仪式。屋外,风雨依旧在咆哮,阿芸家方向那压抑的哭声似乎微弱了些,却并未断绝,如同背景里挥之不去的、绝望的咏叹调。
半块饼,终于被他用尽力气啃完了。胃里的绞痛似乎稍稍缓解,但那沉重的、火烧火燎的空虚感依旧存在,像是刚刚熄灭的灰烬里,余温依旧灼人。喉咙里更是干渴得冒烟,他冲到墙角那个积着雨水的小水洼旁,也顾不得浑浊,用手捧起一点,贪婪地灌了下去。冰冷的泥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刺骨的清凉,随即是更深的寒意。
他喘息着,靠回冰冷的土墙,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饥饿感暂时被这粗糙的食物和冰冷的泥水压了下去,但身体依旧虚弱,精神更是被这无尽的压抑和绝望折磨得疲惫不堪。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那张破木桌。
桌上,昏黄的烛火还在摇曳,光晕微弱地笼罩着那几本崭新的空白册页,还有旁边散发着浓重霉腐味的旧村志。族长陈老拐那张枯槁、威严、带着冰冷审视的脸,仿佛就在那摇曳的光影里浮现。
“整理…修补…誊抄…续写…”
那冰冷的命令,如同魔咒,再次在耳边回响。
巨大的烦厌和抗拒感再次涌上心头。他不想碰那些东西!不想去记录那些枯燥冰冷的生死,不想成为这宗族规矩的续写者!尤其是想到阿芸的命运,想到那穿透风雨的悲泣,他只觉得手中的笔有千斤重!
可是…他还有选择吗?
饥饿暂时退却,但生存的压力依旧如同巨石悬顶。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宗族社会里,违逆族长的后果,他承受不起。他需要这间破屋栖身,需要那点可怜的口粮吊命。他就像一只被蛛网粘住的飞虫,越是挣扎,缠得越紧。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自暴自弃的情绪攫住了他。
算了…
他拖着依旧沉重的脚步,挪到桌边坐下。冰冷的木凳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他拿起那块刚从柜底抠出来的、冰冷粗糙的劣质墨锭,又拿起桌上那个同样粗糙、边缘还有缺口的粗陶砚台。
指尖传来墨锭刺骨的冰冷和粗粝的触感。他面无表情地将墨锭按在砚台的凹槽里,然后拿起旁边一个盛着浑浊雨水的小陶碗,倒了小半碗水进去。
他伸出苍白、指节分明的手,握住那截同样冰冷、笔杆粗糙的秃头毛笔,开始用力地在砚台里研磨。
“沙…沙…沙…”
单调、滞涩的研磨声在狭小的土屋里响起,盖过了屋外风雨的喧嚣,也暂时压下了远处那若有若无的悲泣。墨块在粗粝的砚台底上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冰冷的墨汁在清水的稀释下,缓慢地晕开,呈现出一种极其暗沉、近乎发黑的深紫红色,在昏黄的烛光下,幽幽地泛着一层难以察觉的、令人不安的光泽。
他研磨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迷茫、恐惧、抗拒、无奈,都在这单调而费力的动作中,一点点地碾碎,磨烂,融入这冰冷的墨汁里。
为应付差事,也为了……转移这啃噬人心的饥饿和无处不在的恐惧。
笔尖蘸饱了那暗沉冰冷的墨汁。陈墨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将笔尖悬在了空白册页的上方。粗糙的纸面在烛光下泛着惨白的光。他需要写点什么,什么都好,只要能填满这空白的纸页,能暂时堵住族长那双审视的眼睛,能让自己从这无边的黑暗和绝望中……稍稍分神。
至于写什么……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窗外凄厉的风雨声和那始终萦绕不去、如同幽灵般的悲泣,在心底反复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