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悬停在惨白的纸页上方,如同凝固的死水。暗沉冰冷的墨汁在粗糙的毫尖凝聚,饱满欲滴,却迟迟落不下去。
陈墨枯坐在破木凳上,身体微微前倾,护着那豆大一点、在狂风中挣扎求存的烛火。昏黄的光晕将他苍白憔悴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目光死死盯着那一片空茫的纸页,仿佛要将它烧穿一个洞。
写什么?
这个最简单的问题,此刻却像一座沉重的大山,死死压在他的思维上,让他喘不过气。族长冰冷威严的命令在耳边回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把陈家村的根脚,给我记下来!刻在纸上!” 可那堆散发着腐朽霉味的旧村志里,除了冰冷的赋税、无情的旱涝、麻木的婚丧,还有什么“根脚”可言?难道要他接着写“武国正元某年某月,赋税几何,饿殍几具”?
一股浓烈的反胃感伴随着胃里那半块硬饼带来的灼烧感翻涌上来。他厌恶这种记录!这哪里是记录历史?分明是给麻木的死亡和无尽的苦难盖棺定论!尤其是在窗外那断断续续、如同鬼魅低泣般的悲鸣(阿芸的哭声)衬托下,书写这些冰冷的东西,让他感觉自己也成了帮凶。
可是…不写又能如何?
饥饿带来的虚弱感依旧缠绕着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隐痛。族长那双鹰隼般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似乎就在这摇曳的烛光里冷冷地注视着他。他需要完成这个任务,哪怕只是为了换取明天那一碗混着雨水的稀粥,换取这破屋暂时的栖身权。
他烦躁地用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驱散那挥之不去的眩晕和头痛。目光在昏暗的土屋里茫然地扫视,掠过斑驳渗水的墙壁,掠过墙角堆着的破旧书卷,最终又落回那空白的纸页。
灵感…灵感在哪里?
这闭塞、贫瘠、被绝望笼罩的陈家村,除了苦难,还有什么值得书写?难道要写婶娘赵氏的刻薄嘴脸?写村民麻木的冷漠?写自己这具残躯的挣扎?这些念头刚一浮现,就被他自己掐灭了。写这些?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时间在死寂与风雨的喧嚣中一点点流逝。烛火摇曳得更厉害了,灯油似乎快要耗尽,火苗越来越小,光线也愈发昏暗,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拉扯得更加扭曲、模糊。冰冷的雨水依旧从屋顶的破洞滴落,在泥地上砸出单调而冰冷的“滴答”声,像是在为他的困境倒计时。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空白的重压和内心的焦灼逼得发疯时——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吱呀”声,毫无征兆地在他混乱的记忆深处响起!
不是屋外的风雨,不是窗纸的哀鸣,而是…木轴转动摩擦的滞涩声响!
这声音瞬间激活了一段模糊的、几乎被饥饿和恐惧淹没的画面——
那是白天,他去村口那口老井打水。
饥渴难耐,水桶沉重。他佝偻着背,费力地摇动着辘轳那粗糙的木把手,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冰冷的井水打上来,他迫不及待地掬起一捧灌下去,冰凉刺骨,却暂时缓解了喉咙的灼痛。
就在他喘息着,准备提起水桶离开时,眼角余光瞥见井台旁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影影绰绰地坐着几个身影。是村里的几个老妇人,裹着厚厚的破棉袄,缩在背风的角落,一边纳着永远纳不完的鞋底,一边压低了嗓子,用那种特有的、带着神秘和惊惧的腔调,窃窃私语。
当时他心神俱疲,只想快点离开,那些零碎的言语如同风过耳,并未在意。但此刻,在这极致的寂静和内心的焦灼煎熬下,那些被他大脑自动过滤掉的、如同尘埃般散落的只言片语,却异常清晰地浮了上来,带着彼时井水的冰凉气息:
“……唉,这鬼天气,怕不是又要出邪乎事儿……”(一个沙哑、漏风的老妪声音)
“……谁说不是呢?老辈人传下来的话,准没错……那云雾山里头啊……邪性!”(另一个更苍老、更含混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忌惮)
“……可不是!听我太婆说……早年……怕是百十年前了?山里……丢过姑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个尖细些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山里的什么东西听见)
“……嘘!小声点!作死啊!那地方……有‘东西’!吃人的东西!不能提!提了……要招祸的!”(最初那个沙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恐的制止)
碎片!
语焉不详!
充满了禁忌和恐惧的碎片!
陈墨的眼睛猛地睁大了!握着笔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起来。
云雾山……邪性……丢过姑娘……有东西……吃人……招祸……
这些破碎的词语,如同黑暗中突然划过的、冰冷的磷火,瞬间点燃了他那几乎枯竭的思维!
对!就是这个!
他黯淡的眸子里,倏然闪过一丝病态的亮光!
村志!记录村史!光写赋税婚丧怎么够?那些枯燥的东西族长自己难道不清楚?他要的“根脚”,是能彰显村子渊源、甚至带点神秘色彩、让后人敬畏的东西!是能证明陈家村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的“不凡”经历!
这些老妇口中禁忌的、关于云雾山的恐怖传闻,不就是现成的、最好的素材吗?虽然模糊,虽然破碎,虽然充满了愚昧和迷信……但这恰恰符合“古俗”、“传说”的调子!足够神秘!足够……唬人!
一股混杂着解脱和某种扭曲兴奋的情绪涌了上来。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填满这空白纸页的突破口!一个可以应付族长差事、暂时摆脱这令人窒息困境的借口!
至于这传闻是真是假?背后掩藏着怎样血淋淋的真相?是否与阿芸那绝望的悲泣有关?
此刻,被饥饿、虚弱、恐惧和巨大的任务压力逼到墙角的陈墨,已经无暇、也无力去深究了。他只想尽快结束这痛苦的书写,只想用文字填满眼前的空白,只想……暂时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现实。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似乎都带上了一丝“灵感”的味道。悬停已久的笔尖,终于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决绝,重重地落向了惨白的纸页!
暗沉发紫的墨汁,如同被释放的毒血,迅速在粗糙的纸面上晕染开一个浓重的墨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