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色渐浓,月光透过窗缝斜射进来,照亮了这间仅剩下卫莲和琉弥亚两人的起居室。
早在傍晚时,那几个选作“祭品”的孩子就被新生教会的黑袍人带走了。
此时卫莲正双手抱臂靠在窗台上,眼帘微垂,将全身感官尤其是听力提升至极致,捕捉着窗外的风吹草动。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里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堪称煎熬。
直到最后一点天光被夜幕吞噬,庄园那头传来一阵隐约的喧嚣——人声、鼓点、某种低沉的吟诵……
集会开始了。
卫莲倏然睁开眼,眼神愈发锐利。
他轻手轻脚地将窗户往外推了一点,透过窗缝观察着楼下的庭院,只见白天守卫的黑袍人只剩一个,正缩在廊柱下,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时机正好。
卫莲心下有了计较,于是双手撑住窗台,身体敏捷地翻了上去,一只脚探向窗外的墙壁。
“你想溜去集会那边,对吗?”
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卫莲的动作顿住了,他保持着半身探出窗外的姿势,没有回头,但全身的肌肉在瞬间绷紧。
琉弥亚不知何时已走到离窗台几步远的地方,那张漂亮可人的脸上是死水一般的平静,所有的伪装出来的天真、甜美、怯懦,都像被撕碎的画皮般剥落得一干二净。
金发男孩的蓝眼睛里闪烁着孤注一掷的求生欲,以及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洞察力。
“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琉弥亚的声音又快又急,透着豁出去的决绝,“你……你是来调查新生教会的,是不是?就像故事里的密探?你想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卫莲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只是侧过脸,视线一寸寸刮过琉弥亚的脸,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评估。
他在评估这个混血精灵的价值,以及对方心底的真实意图。
琉弥亚被卫莲的目光刺得心头发紧,但他强迫自己迎上去,语速更快:“带我一起走!我可以帮你,我知道庄园里一些小路……只要你带我离开这里!”
他急切地朝卫莲伸出手,纤细的手指在黑暗中微微颤抖,“我保证,我发誓!只要你带我出去,我什么都听你的!”
卫莲终于完全转过身,双脚稳稳地落回室内的地板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琉弥亚,月光下,他的脸被阴影笼罩了一半,右眼角的红痣也在这光影交错间忽隐忽现,让他的表情显得更加难以捉摸。
“我不需要你的协助。”卫莲直视着琉弥亚的眼睛,语气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
琉弥亚脸上血色褪尽,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拒绝得如此干脆。
不行……
绝不能放弃!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琉弥亚心底窜起一股狠戾的负面情绪,眼神里的示弱和祈求被强硬的威胁意味所取代,他挺直了腰,声音压得愈发低沉:
“那你最好在一个小时内回来!否则……”
他深吸一口气,强撑着那点可怜的底气,“否则我就把你和下午那个绿眼睛的家伙认识的事情说出去,告诉所有人!”
话音落下,房间里陷入一片沉寂。
琉弥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迫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卫莲的脸,企图从那冷漠到如同假人的面具上找到一丝裂痕——愤怒?慌乱?哪怕是一丁点的犹豫也好。
然而,什么都没有。
卫莲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甚至没有再看自己一眼。
“随你。”
冷冰冰的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
下一秒,卫莲已再次翻上窗台。
琉弥亚彻底慌了,他自以为的把柄竟在对方眼里如此不值一提!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再也无法维持任何姿态,脚步踉跄着扑到窗台边,双手用力抠住窗框,朝着已经下到二楼的卫莲嘶声喊道:
“你会回来救我的,对吧?”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眼角渗出点点泪光,“你下午看我的眼神……我知道的!你不会真的丢下我不管的,对不对?”
最后一句,他已是在绝望地呐喊。
此时卫莲的脚尖刚刚搭上二楼外墙的横柱,他稳住身形,抬起头,月光终于完整地照亮了他的脸,深不见底的黑眸清晰地映出了琉弥亚那张溢满恐惧和祈求的面孔。
卫莲皱了皱眉,这个混血精灵……比他预想的还要敏锐,还要善于捕捉人心深处那点连自己都未必察觉到的波动。
那份在泥潭里挣扎求生磨砺出的强大洞察力,实在有些棘手。
但一次就加了2点宗师积分,以他和琉弥亚目前的相处时间来说,这个涨幅很可观。
可即便如此,也并不能成为他冒险的理由。
卫莲收回目光,不再看琉弥亚那张被绝望扭曲的脸,他绝不会为了一个刚刚还试图威胁自己的门徒,将自己置于任何不可控的风险之中。
门徒可以有很多,命只有一条,但如果待会儿回来时顺路,时间又允许,他也不介意顺手把这株带刺的“小花”从泥潭里拔出来。
他不再犹豫,继续下行,双脚在墙壁上寻找着借力点,几个呼吸间,他的身影有如狸猫般轻盈落地,消失在庭院外围的绿化丛阴影里。
而琉弥亚仍僵立在窗前,抠着窗框的指节不住发抖,他看着那片吞噬了卫莲的黑暗,只觉得遍体生寒。
那句残忍无情的“随你”,还有那凝重却毫无温度的眼神,深深地烙印在他脑海中,希望和绝望交织着,让他饱受煎熬。
那个人,真的会回来吗?
……
夜风裹挟着庄园深处传来的喧嚣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拂过卫莲的脸颊,他像一道真正的影子,贴着建筑物和花木的阴影快速移动,庭院入口处那个打瞌睡的黑袍人浑然未觉。
离开庭院的行动异常顺利。
卫莲避开主路,循着越来越嘈杂的人声方向而去,一路上的空气宛如被某种无形的压力禁锢,隐含着令人心悸的沉闷感。
禁魔阵。
泽兰提过这东西,它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整片区域,压制并警戒所有超凡力量的波动。
这对现在的卫莲而言反而是一种保护,虽然他不能动用暗物质的力量,但同时也意味着新生教会的人也无法使用魔法或特殊能力探测到他。
目的地很快出现在眼前。
这是一个位于庄园中央的小广场,四周环绕着成片的观赏性乔木和玫瑰花墙,此时的广场灯火通明,数十盏悬浮在半空的魔晶灯将整个场地照得亮如白昼。
卫莲伏在一处繁茂的冬青树丛后,透过枝叶的缝隙,将整个广场的景象尽收眼底。
场中乌泱泱地站满了人。
所有穿着统一制式黑袍的信徒都摘下了兜帽,将自己的真容暴露在光线下。
这景象远比泽兰提供的情报更具冲击力。
一眼望去人类占据多数,有保养得宜的上层人士,也有面容沧桑的平民,有须发皆白的老者,也有眼神狂热的青年。
但更让卫莲震惊不已的,是那些非人的面孔。
其中几名黑袍人拥有璀璨华丽的金发和鹤立鸡群的美貌,纤长的耳朵从发丝中探出,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看过去,也显得格外耀眼。
那是精灵!
体格敦实却只有人类幼童身高的矮人留着标志性的大胡子,正粗声粗气地和一旁的信徒交流着什么。
不远处甚至还有几个脸颊覆盖着毛发,头顶尖耳的兽人,他们眼神锐利,带着野性的气息。
卫莲目测了一下,发现这些信徒里九成以上是人类。
然而剩下的那一成非人种族已经足以说明新生教会触角的广度和渗透的深度,这绝不仅仅是一个局限于人类社会的邪教组织,这个组织的复杂和危险程度远比泽兰搜集的资料更加难测!
他的目光穿过拥挤的人群,投向广场中央——那里用某种散发着暗红色微光的粉末绘制着一个巨大而繁复的魔法阵。
构建法阵的线条扭曲缠绕,散发出不祥的能量波动,而中心区域的地面微微凹陷,形成一个浅坑。
就在魔法阵的边角处,卫莲看到了那几个和他一起关在起居室的孩子,此时他们被绳索牢牢捆绑着,如同待宰的羔羊。
孩子们惊恐万状,涕泪横流,其中一个男孩的裤裆明显湿了一大片。
只是,他们的哭喊和求饶声被周围信徒念念有词的祈祷声和议论无情淹没,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同情,反而像是一种令人兴奋的伴奏。
卫莲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广场正前方的主位上。
一张铺着深红色天鹅绒台布的长桌后,乌尔维斯姿态随意地斜倚在高背椅上,他仍穿着那身明显比旁人规格更高的黑袍,却并未像其他信徒那样流露出丝毫的虔诚或狂热的表情。
他俊朗的脸上甚至还挂着习惯性的微笑,但那笑意远未达眼底,而是像一层浮在寒潭之上的薄冰,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不见。
乌尔维斯那双碧绿的眼眸毫无温度地注视着广场中央越来越亮的魔法阵,修长的手指放在桌面上,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台面,透露出与周遭氛围格格不入的厌倦和不耐烦。
仿佛眼前这场决定“祭品”生死的盛大仪式,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无聊透顶又不得不走完过场的闹剧。
就在这时,广场中央的魔法阵爆发出一道强光,那光芒越来越亮,直到攀升到一个刺眼的峰值!
“来了!”主持仪式的黑袍老者声音嘶哑地高喊,表情带着病态的亢奋,“集中精神,引导坐标,压制它!为了新生!”
信徒们的颂唱声瞬间拔高到顶点,汇成一股扭曲的声浪,试图引导那被撕开的空间裂隙。
“嗡——”
一声低沉得犹如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响起,震得人耳膜发胀。
暗红色的光雾如同沸腾的熔岩般剧烈翻滚起来,魔法阵中心区域的空间开始肉眼可见地扭曲、拉伸,
站位靠近法阵的信徒们脸色骤变,不由自主地惊叫着向后退去。
光芒持续了几分钟,然后猛地向内坍缩!
光雾弥漫的中心,一头巨兽的轮廓迅速由虚化实——
“吼!!”
震耳欲聋的咆哮撕裂夜空,随之而来的气浪掀飞了离得最近的几个信徒,也震得卫莲藏身的冬青树丛簌簌作响。
光雾散去,一头庞然大物显露出了它狰狞的全貌。
它拥有狼的基本形态,但体型硕大似一座移动的山丘,覆盖全身的并非皮毛,而是如熔岩冷却后形成的布满裂纹和孔洞的角质层,最令人胆寒的是它的头颅——整整三颗头颅!
三颗狰狞的狼头挤在粗壮的脖颈上,每一颗都大如磨盘,布满尖锐獠牙的巨口大张着,流淌着粘稠而恶臭的涎液,六只燃烧着鬼火般的眼珠俯视着乱作一团的人群。
“深渊魔狼!是三头魔狼!”一个见多识广的信徒失声尖叫起来。
此言一出,其他信徒们也跟着呼喊起来:
“天呐!怎么会这样?禁魔阵!快启动禁魔阵压制它啊!”
“坐标错了?还是献祭品阶不够?!”
“不行的!今天准备的禁魔阵根本压制不了这种等级的魔物!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眼前的危险——这根本不是他们计划中能够轻易制服的中阶魔物,这是一头来自深渊内部的杀戮凶兽!
就在此时,这头刚刚降临的三头魔狼发起了攻势。
它中间那颗最大的头颅猛地一甩,发出第二声咆哮,强大的声波狠狠砸在束缚着孩子们的绳索上。
“砰!砰!砰!”
绳索应声而断。
然而,这头魔物对几个吓瘫在原地,连逃跑都忘记的“死物”兴趣缺缺,它燃烧着烈焰的六只眼睛顷刻就锁定了那些正在四散奔逃的“活物”。
它猛然前扑,速度快得像是瞬移。
“噗嗤!”
一个跑得稍慢的黑袍信徒被左侧的狼头一口叼住,身体被那锋利的獠牙拦腰咬断,鲜血和内脏如喷泉般爆发,淋了周围人满头满脸。
右侧的狼头则猛地一甩,撞在一个剑士身上,剑士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那深渊巨口活吞了。
中间那颗最大的狼头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吼,爪子随意一挥,又将一个躲闪不及的武斗家拍成了肉泥。
仅仅一个照面,广场上已是血肉横飞,残肢断臂散落一地,这不再是召唤仪式,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结阵!快结阵!”有组织者声嘶力竭地呼喊。
幸存的信徒们终于从极度的恐惧中找回些许理智,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魔法师们仓促地吟唱起咒语,法杖顶端亮起各色光芒;剑士们怒吼着举起附魔的武器,组成防御阵线;武斗家们则凭借强健的体魄吸引着魔狼的注意。
一时间,火球、冰锥、风刃、斗气的光芒纷纷亮起,如暴风骤雨般袭向那头发狂的巨兽。
新生教会的集会彻底失控,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头恐怖的魔狼所吸引,谁还会在意一个趁乱溜走的小鬼?
卫莲迅速做出决断,最后再瞥了一眼主位上始终纹丝不动,冷眼旁观着这场混乱屠杀的乌尔维斯。
就在卫莲看向乌尔维斯的同时,乌尔维斯那双翡翠般的绿眸也朝他所在的方向若有若无地扫了一下,但卫莲已无暇分辨那是错觉还是警告。
他悄无声息地退出藏身的树丛,朝着来时的方向疾速潜行而去。
计划变了。
混乱提供了完美的掩护,而琉弥亚……
那个被系统认可的门徒,救他出来成了顺路且风险相对可控的行动。
回去的路异常顺利。
整个庄园的防卫力量都被广场那边的恐怖动静吸引了过去,卫莲没费什么力气就回到了那栋独立的小楼前,庭院入口处的黑袍守卫也不知去向。
他只要进到三楼的窗户,带上那个小麻烦,然后趁着混乱离开这个鬼地方……
然而,就在他双脚刚刚蹬上墙体的凸沿时,一股冰寒彻骨且带着绝对压迫感的气息毫无征兆地自身后弥漫开来!
卫莲只觉得背脊发凉,汗毛倒竖,攀在墙壁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
他僵硬至极地扭过头。
月光如水,照亮了庭院中那道颀长的身影。
乌尔维斯站在罗马柱旁,双手随意地插在黑袍口袋里,姿态一如既往的散漫,但那双碧绿的眼眸在清冷的月光下收缩成了两道冷血动物般的细长竖线!
他的嘴角习惯性地上扬,却已彻底失去了温度,而是一种浮于表面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假笑。
“卫莲。”
乌尔维斯带着些许惋惜地轻叹了一声,笑容加深,却始终未达眼底,“你不该来这里。”
他向前迈了一步,靴子踩在庭院的草坪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卫莲的精神高度紧绷,干脆放弃了攀爬,双脚在墙壁上用力一蹬,身体在半空中一个利落的翻身,稳稳落回庭院的地面。
他微微弓起背脊,右手条件反射地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是他存放匕首的位置,然而现在一片空荡,匕首早已在旅馆时交给了泽兰保管。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警惕地盯着对面那个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龙族少年。
乌尔维斯似乎很满意卫莲的反应,又或许是根本没把这点戒备放在眼里,他又向前走了几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卫莲后背渗出的冷汗已沾湿了衣物,他飞速计算着所有可能的攻击角度、逃跑路线以及……在绝对力量差距下那渺茫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胜算。
乌尔维斯最终在距离卫莲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看向卫莲时眼中那点意味深长的玩味。
他微微俯身,凑近卫莲的耳边,碧绿的竖瞳在近距离下显得更加诡异。
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带着一种近乎抱怨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轻轻说道:
“你要是死在这里,我的靠垫可就没了……”
靠垫?!
他冒着生命危险潜入这邪教险境,在血肉横飞的混乱中搜寻情报,结果在这头龙的眼里,他存在的终极价值就是一个供他垫着休息的靠垫?
卫莲嘴角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原本因高度戒备而严肃到极点的表情瞬间黑如锅底。
他以为乌尔维斯会说出什么惊天秘密、致命威胁,或者至少是关乎新生教会的警告……结果,就这?
乌尔维斯好似完全没注意到卫莲那快要喷出火来的眼神,他直起身,看着卫莲那张黑沉的脸,嘴角那虚假的笑意又加深了一点点,“话说,你减肥干嘛呢?之前那样胖乎乎的手感多好。”
卫莲面无表情,根本不想理会这无聊的对话。
乌尔维斯也不在意,他的目光越过卫莲,投向了卫莲身后那栋黑漆漆的小楼。
“咦?”乌尔维斯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碧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诧异,“你要去救那个混血精灵?”
他歪了歪头,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嫌弃,“那小鬼看着可不像什么好人呐。”
卫莲:“……”
他彻底无言以对,也不再想搭理这个脑回路清奇的龙族,直接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小楼的方向走去。
此时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家伙到底哪来的脸说别人不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