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一只纤细的手在墙砖的夹缝里摸索。
是空的。
陈嘉失望的收回手指。
把口袋里写好的字条塞了进去,而后离开。
昨天用了一次紧急联络电话,按照规定,今天不能再次启用。
她只能被动的回到办公室,静候铃音。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马路上,一阵潮湿的阴冷寒风吹来。
陈嘉摸了摸系在脖颈处的羊毛格纹围巾,这是出门前,段延培亲手为她系上的。
干燥、温暖,正如男人精瘦的大手。
比起三年前,段延培肉眼可见的瘦了,心理似乎也有了大问题。
每次完事后,都是分床睡的。
他抱着被子自个窝在沙发上睡,睡得差不多了,再跑到床上来。
起初,陈嘉以为他是怕打呼吵到她,后来问了几句,得到一个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的答案。
他怕自己意识朦胧间会失手伤人。
潜伏在敌营的这三四年里,每天干着刀尖舔血的工作,吃得少睡得少,情绪高度紧绷。
头上悬着日本人给的压力,脚下做着戴老板给的任务,还要承受着不知情者给予的道德谴责。
甚至有的爱国分子骂到他脸上,而他不得不亲手把这些‘挑衅者’送进监狱。
干这一行的,就注定不可能干净,基本上手上都沾了血,多多少少的问题。
杀了多少人,他已经记不清了。
挥之不散的血腥气让他在熟睡时也保持着戒备。
她曾夜半时分,远远的遥望一眼,只见他眉头紧蹙,下颌紧绷,冷峻如霜雪。
想的正入迷,电话突响。
——喂,哪位?
陈嘉接起电话,不动声色的嗯嗯两声,听着电话那端程永年的安排。
起身离开时,阿玲走过来。
“小陈,昨天有个小姑娘来找你,我叫她去西餐厅了,你见到了吧?”
陈嘉笑着点头:“多谢你啊玲姐,我先走一会儿,你帮我照看一下。”
阿玲回道:“处长去开会了,放心走吧,我这一会儿也撤。”
从社会部上海分会离开,坐上电车,两站路后,再穿过两条小巷,就来到一家大隐隐于市的小咖啡馆。
程永年还没到,陈嘉摘掉围巾,脱下大衣,找了个位置坐下。
刚入座没多久,冷着脸的程永年大步跨进来。
“你怎么还和段延培扯拉不清?”
一落座,他就忍不住率先发难。
陈嘉不理不睬,点了两杯咖啡,菜单递给侍应生后,才转过头,道:“表舅,先说正事。”
程永年叹口气,迅速把掌握的情况理清。
“几天前,李群通过秘密渠道捣毁一个联络站,这一条线上的五个人,三死一逃一捕,被捕的那个人,正是负责人,扛了两天,没扛住,全撂了。”
“槐安路就是他供出来的,不过他不知道具体地点,76号需要逐一排查,你的情报很及时,已安全撤离。”
陈嘉松了口气,低声喃道:“撤离了就好。”
侍应生的脚步声由远到近,两人迅速转移话题,咖啡上桌,同时默契的搅动汤匙。
程永年的心情却不轻松,紧皱眉头道:“这个叛变的人叫王元清,是个麻烦人物,已完全被李群和万海掌握,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吐出多少东西,尤其是在这个档口!”
“什么档口?”
“江苏省委接到中央紧急指示,要求机关及大部分骨干立即撤离。”
“撤离,撤到哪里?”
“华中根据地。”
陈嘉愕然,惊问:“表舅,你到底是谁?”
程永年不露声色的看着她,须臾,淡淡的问:“对红党,你有什么看法?”
“没看法。”陈嘉垂眸,不轻易发表自己的看法,她不想老是被程永年牵着鼻子走。
“换一句。”他笑着说。
陈嘉:“……”
程永年目光炯炯的盯着她,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咖啡已经凉掉,她半点没喝,过了好久,缓缓道:“这是一群了不起的人,在做了不起的事,我很钦佩。”
程永年抑制不住,笑声陡然炸开,像毫无预兆的惊雷,轰隆隆滚入陈嘉的耳朵。
笑了一会儿,程永年道:“孩子,很多年之后,你会知道,我带领你走的是一条光明的道路,尽管它有些曲折。”
尽管他打的是明牌了,但陈嘉没有任何的惊讶。
程永年看着自己选定的继承人——
聪明、矫捷、灵敏、有悟性,怎么看怎么欢喜。
此次江苏省委机关约有二百人撤离上海,到达华中根据地。
怎么离开,何时离开,全由上海市委和工作组负责组织、协调。
王元清叛变,导致上线下线被一窝端,上海市委现在很被动。
他有预感,恐怕这一次会死很多人。
也许,也包括他。
像现在这样,和外甥女面对面喝咖啡的日子,还会不会再有,程永年不敢保证。
他能做的,只有趁着这一点时间,把想说的全数吐出。
“这一次段延培提供的情报很重要,不然我们还没办法这么快理清李群的最终目的。”
“但你们终将不是一条道路上的人,不适合,早点分开的好。”
程永年说了很多,话题最终绕回感情上,他始终在劝分。
陈嘉不置可否:“我爱国,他也爱国,道路不同,出发点是相同的,我们都用自己的方式救国。”
“我不否认段延培的救国之志。”程永年给予肯定,认可段延培的奉献和能力。
毕竟他曾为国府提供的军事情报,足以挽救十数万官兵,摧毁数万日寇,抵挡小鬼子疯狂的进攻。
“我不认可的是他这个人。”程永年铿锵有力,一字一句的落下。
他看了陈嘉一眼,视线移向窗外,提起一个死了多年的人。
“曾在特训班欺负过你,被tNt炸死的那个李梦梦,原先我也以为她的死是意外,这两年,我琢磨出来了,八成是段延培这小子动的手。”
陈嘉没有反驳,猛然被提起死去的故人,只是不以为然的笑了笑。
笑声很轻,带着不屑。
程永年瞥了她一眼,心里有了数,晓得自己猜对了,鼻孔出气,冷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