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东。”
叶东的声音带着一丝激战后的沙哑,迎着青衫人陈平安平静的目光,报出了名字。
风雪卷过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凝滞。
石昊等人警惕地盯着尸山顶端的身影,对方那看似平凡的一坐,却给人深不可测之感。
陈平安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寒暄,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名字。
他不再看叶东,目光重新投向膝上那柄名为“守拙”的古拙长剑,指尖再次轻轻搭上剑锷,恢复了那副风雪绕身、静坐尸山的姿态。
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剑意交锋,以及叶东这个人的出现,只是漫长岁月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叶东深深看了那风雪环绕的身影一眼,没有多言,挥手示意小队继续前进。
归途的气氛更加沉默。
陈平安那返璞归真却又浩瀚如渊的“守拙”剑意,如同烙印刻在叶东心头。何为守?何为拙?
那引动天地风雪为剑的境界,与自己所追求的破灭之道,究竟孰高孰低?
一路无话。
待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远远望见铁壁要塞那如同巨兽匍匐的庞大轮廓时,天色已彻底暗沉下来。
要塞各处亮起了星星点点的阵法光芒,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却也透着一股大战将至的压抑。
“去寒霜隘口交割任务。”叶东辨认了一下方向,带领小队朝着要塞北侧一处相对偏僻的关隘行去。
寒霜隘口,据说是要塞防御体系的一个次级节点,负责监控一片常年被寒雾笼罩的险峻峡谷。
还未靠近隘口,一股比别处更加刺骨的寒意便扑面而来。
空气中弥漫着稀薄的冰晶,地面覆盖着厚厚的白霜。
隘口本身由两座陡峭的冰峰夹峙而成,中间是一条狭窄的冰道,一座由玄冰和金属构筑的小型堡垒嵌在冰峰之间,堡垒上的符文散发着幽幽蓝光。
堡垒前,人影寥寥。只有几名身着制式皮袄的修士在冰道上来回巡逻,气息大多在筑基期左右,神情疲惫而警惕。与要塞其他区域的肃杀紧张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冷清,甚至有些……荒凉。
显然,这并非什么重要的肥差,更像是被遗忘的角落。
叶东亮明身份铁牌,负责交接的隘口守将是个满脸冻疮的中年汉子,修为不过金丹初期,对叶东带着明显的敬畏,匆匆查验了任务印记,便算交割完成,似乎一刻也不想在这冰天雪地里多待。
就在叶东小队准备离开这寒意刺骨的隘口,返回相对温暖的棱堡休整时——
呜——呜——呜——!!!
凄厉到足以撕裂耳膜的警报号角声,毫无征兆地、疯狂地从寒霜隘口堡垒的最高处炸响!瞬间打破了冰原的死寂!
“敌袭!敌袭!西北冰谷!魔潮!是魔潮!”堡垒了望塔上,一名修士声嘶力竭地吼叫,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了调。
几乎在号角响起的同一时间!
轰隆隆隆——!!!
大地开始剧烈震颤!仿佛有亿万只巨兽在地底奔腾!
西北方向,那片被终年不散寒雾笼罩的深邃峡谷,此刻寒雾如同沸水般翻滚、涌动!
浓得化不开的、带着硫磺与血腥味的漆黑魔气,如同决堤的洪流,从峡谷深处喷涌而出!
魔气之中,无数猩红的、贪婪的、充满毁灭欲望的眼睛亮起!低沉的魔吼汇聚成一片淹没一切的死亡浪潮!
魔潮!规模远超泣血孤峰!
如同黑色的海啸,瞬间冲垮了峡谷口的寒雾,朝着寒霜隘口,朝着这座孤零零的冰峰堡垒,疯狂席卷而来!速度之快,眨眼间前锋已冲过数里之地!
魔影憧憧,狰狞的骨刃在黯淡的光线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数量之多,一眼望不到边际!
“结阵!快结阵!开启玄冰大阵!”隘口守将面无人色,嘶声咆哮,声音都带着哭腔。
堡垒上的符文疯狂闪烁,一层薄薄的蓝色冰罩迅速升起,但在那汹涌的魔潮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
巡逻的修士们惊恐地奔向堡垒,有人甚至吓得腿软跌倒。
绝望的气氛瞬间笼罩了整个隘口。面对如此规模的魔潮,这点防御力量,无异于螳臂当车!
叶东小队也瞬间绷紧!石昊重盾顿地,柳清瑶手中阵盘光芒急闪,苏清璇冰魄剑已然出鞘半寸,星陨卫弩箭上弦!他们虽疲惫,但战斗本能已刻入骨髓。
就在这千钧一发、魔潮前锋的腥风已扑面而至的瞬间!
一道身影,比所有人的反应都快。
是陈平安。
不知何时,他已出现在堡垒前方,那狭窄冰道的正中央。
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在狂暴的魔气飓风中猎猎作响,显得格外单薄。他背对着堡垒,面对着汹涌而来的黑色毁灭洪流,神色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没有拔剑。只是右手,轻轻握住了腰间那柄名为“守拙”的古拙长剑的剑柄。
然后,他向前踏出了一步。
仅仅一步。
呼——!!!
以他落脚点为中心,一股无法形容的、纯粹到极致的寒意骤然爆发!
这股寒意并非冰封万物,而是带着一种……“秩序”的力量!漫天飞舞的雪花、空气中弥漫的冰晶、地面上覆盖的白霜,仿佛听到了君王的号令,瞬间变得无比“驯服”!
紧接着,陈平安握剑的右手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剑光,没有玄奥复杂的剑招。
他只是极其简单地、平平无奇地将那柄尚未出鞘的“守拙”长剑,在身前的虚空中,从左至右,横着划了一下。
动作朴实无华,如同农夫在田间随意地划出一道垄沟。
但就在这朴实无华的一划之下——
轰隆!!!
整个寒霜隘口区域,空间仿佛被无形的巨犁狠狠犁过!
陈平安身前,那道无形的剑痕所过之处,大地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一道纯粹由万载玄冰构成的巨大冰墙,如同沉睡的巨龙被唤醒,拔地而起!
冰墙并非瞬间成型,而是随着陈平安剑鞘的移动,急速向前方、向两侧疯狂蔓延、生长!速度之快,超越了魔潮的奔袭!
一里!十里!百里!
剑痕划到哪里,那接天连地的玄冰巨墙就延伸到哪里!
冰墙高达千仞,厚逾百丈,表面光滑如镜,却散发着一种冻结时空、隔绝生死的绝对寒意!
墙体晶莹剔透,内里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晶符文在流转,构成一个庞大而稳固的防御法则!
轰!轰!轰!
汹涌的魔潮狠狠地撞在了这刚刚拔地而起、横亘天地的玄冰巨墙之上!
没有血肉横飞,没有激烈的碰撞。
只有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冲在最前面的低阶魔物,在接触到冰墙的瞬间,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连同挥舞的骨刃一起,由外而内,瞬间被冻结!
然后,在巨大的惯性下,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哗啦”一声,碎成了无数冒着寒气的、大小均匀的冰晶粉末!
紧随其后的魔物收势不及,撞在前方同伴化作的冰粉墙上,同样瞬间冻结、粉碎!
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恐怖的冻结与粉碎如同瘟疫般向后蔓延!
魔潮的冲击势头戛然而止!黑色的洪流撞上白色的冰墙,然后无声无息地化为一堵不断增高、不断蔓延的……冰晶尸墙!
魔物惊恐的嘶吼被冻结在喉咙里,狰狞的形态被永恒地凝固在冰晶之中,又在后续的撞击下化为齑粉。
千里冰墙之前,形成了一片由冰晶粉末和冻结魔尸构成的死亡地带!
后方的魔将发出惊怒的咆哮,试图以魔焰轰击冰墙,但魔焰接触到那光滑冰冷的墙体,瞬间熄灭,连一丝涟漪都未能荡起。
这冰墙,仿佛隔绝了内外,形成了一道绝对的、不可逾越的法则界限!
一剑横划,千里冰墙拔地起!
万魔止步,撞壁成齑!
整个寒霜隘口,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风雪呼啸,以及冰墙后方魔物不甘的嘶吼。
堡垒内的守军,叶东的小队,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道横亘天地、散发着亘古寒意的巨大冰墙,以及冰墙前那如同神迹般的死亡冰尘带。
陈平安缓缓收回了横划的剑鞘。动作依旧简单、平实。
他转过身,青衫在风雪中微微飘动,平静的目光扫过堡垒上那些惊魂未定、如同仰望神只般的守军,最后落在叶东身上。
没有胜利者的倨傲,没有拯救者的悲悯。他的眼神依旧如同古井,深邃而平静。
“剑是直的,”他开口,声音温和而清晰,穿透风雪,落在每一个人耳中,仿佛带着某种直指本心的力量,“路是正的。”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叶东,看向了更深远的地方,轻声补了一句,如同自语,又如同点化:
“便够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青衫身影在风雪中几个闪烁,便消失在冰峰隘道的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那道横亘千里、隔绝魔潮的玄冰巨墙,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朴实无华却又惊世骇俗的一剑。
风雪依旧,寒意刺骨。但堡垒内外,所有人的心中,都仿佛被那道青衫身影和那平静的话语,注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与力量。
剑是直的。路是正的。便够了。
叶东站在原地,望着陈平安消失的方向,又望向那道接天连地的冰墙,眼中翻涌着复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