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南仲那句“五十万贯总股本,宫里占五成”的话音刚落,王黼的笔尖就在宣纸上洇开了一团墨迹,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混乱。
“耿相,五成……二十五万贯?”王黼声音发颤,“陛下内帑……怕是连零头都凑不齐啊!难道真要逼着陛下打欠条入股?”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皇帝成了自己钱庄的空头股东!
耿南仲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陛下那份,自然不能真拿现银!以‘皇产’入股!汴梁皇庄、内库积压的贡品、甚至……未来钱庄的‘专营权’作价!总之,名份上,陛下必须是最大东家!” 这是维系皇帝颜面和掌控力的底线,哪怕只是张空头支票。
“那剩下的二十五万贯……”王黼的笔悬在半空,等着更棘手的分配。
“勋贵宗室,两成,十万贯。”耿南仲语速极快,仿佛怕自己后悔,“告诉宗正寺(管理皇族事务的机构),这是体恤宗亲,共赴国难!亲王、郡王按爵位高低认购,最低……五百贯起!告诉他们,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过了这村没这店!” 他深知,不给这群蛀虫点甜头,他们能闹翻天。
“三省主官、各路大员,两成,十万贯。”耿南仲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浓浓的算计,“这部分……才是关键!蔡京的教训在前,不能明着摊派。发‘劝募书’!言辞要恳切,说这是为陛下分忧,为国解难,也是为各位大人谋一份‘体己’的产业!认购数额……私下透风,暗示与‘考评’、‘升迁’挂钩!懂事的,自然知道该出多少血!” 这是赤裸裸的权钱交易,用未来的官帽子换现在的股本。
“最后一成,五万贯,机动。”耿南仲揉着太阳穴,“用来填窟窿、塞牙缝、打点那些不能明说但又得罪不起的‘小鬼’!比如……宫里那些大珰的近亲,御史台某些关键人物的‘干股’,还有……万一太上皇那边开了金口……” 他提到太上皇时,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充满忌惮。
王黼飞快记录,额头已见冷汗。这哪里是募股章程?分明是张即将引爆汴梁官场的火药桶引线!勋贵嫌少怎么办?文官嫌强制怎么办?太上皇真伸手怎么办?
这世上的事吧,真是怕啥来啥。
章程墨迹未干,龙德宫的首领大太监张迪,便挂着那万年不变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捧着个紫檀木匣子,施施然走进了政事堂。
“耿相,王少宰,万福金安。”张迪声音尖细,礼数周全,眼神却像滑腻的泥鳅,“太上皇他老人家听闻陛下要办‘裕民官钱总号’,龙心甚慰!直夸陛下长大了,知道为江山社稷着想了!”
耿南仲和王黼连忙起身,心中警铃大作,脸上却堆满恭敬的笑容:“太上皇圣明!此乃陛下励精图治之举。”
张迪将木匣轻轻放在耿南仲案头,打开盖子。里面不是什么奇珍异宝,只有几张薄薄的、盖着“道君教主皇帝”私印的……地契?还有一纸清单。
“太上皇说了,”张迪笑眯眯地,语气却不容置疑,“他老人家修道清修,本不该沾染这些俗务。但念及父子情深,又关乎朝廷大计,岂能袖手旁观?这是京郊三处皇庄的地契,还有内库积压的一批前朝字画、玉器、贡缎的清单。太上皇愿以此‘体己’,入股这‘裕民总号’,略尽绵薄之力,也算……为陛下分忧了。”
耿南仲和王黼看着那几张轻飘飘的纸,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皇庄?那是太上皇的私产不假,可产出微薄,管理混乱,根本就是个赔钱货!前朝字画玉器?天知道真假,就算真品,在这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年月,能值几个钱?贡缎?怕是虫蛀鼠咬的积压陈货!
太上皇这哪是入股?分明是空手套白狼!用一堆虚头巴脑、难以变现的“破烂”,就要来分这未来钱庄的实利!太尼玛不要脸了。
“这……张公公,”耿南仲强压着骂娘的冲动,赔笑道,“太上皇拳拳爱子之心,天地可鉴!只是这入股……总号章程初定,股本需以现银或等值硬通货……”
“哎哟,我的耿相爷!”张迪夸张地一拍大腿,打断了耿南仲,“太上皇的‘体己’,那还能有假?这地,是实实在在的皇庄!这字画玉器,可都是内库登记造册的宝贝!贡缎更是御用之物!哪一样不是价值连城?折算个……嗯,十万贯股本,不过分吧?太上皇他老人家心善,说了,零头就不要了!”
十万贯?!
耿南仲和王黼眼前一黑!这比明抢还狠!太上皇轻飘飘一句话,就要拿走总股本的两成!这让他们精心(且痛苦)划分的蛋糕,瞬间被挖走一大块!
“张公公!这……”王黼急得汗如雨下,“总股本才五十万贯,陛下占五成,勋贵宗室、文武官员……”
“怎么?”张迪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换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声音也冷了下来,“王少宰是觉得太上皇的‘体己’不值这个价?还是觉得……太上皇不配入股陛下的钱庄?” 这话诛心至极!
耿南仲一把按住差点跳起来的王黼,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张公公言重了!太上皇恩典,臣等感激涕零!只是兹事体大,容臣等与陛下商议……”
“商议?”张迪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太上皇说了,此事就这么定了。地契和清单,咱家就放这儿了。总号开张那日,太上皇要看到印着‘道君教主皇帝御股’的股契凭证送到龙德宫。耿相、王少宰,都是明白人,可别让太上皇……失望啊。”
说完,张迪也不看两人面如死灰的表情,微微一礼,转身飘然而去,留下那紫檀木匣子,像一个巨大的讽刺,摆在政事堂首辅的案头。
太上皇的“御股”风波还未消化,另一波冲击接踵而至。
殿前司都指挥使高俅“抱病”未来,来的却是他那在汴梁城横行霸道、人憎狗嫌的养子——高坎(高衙内)。高坎一身锦袍,摇着折扇,大摇大摆闯进政事堂,连通报都省了。
“哟!耿相!王少宰!忙着呢?”高坎一屁股坐在耿南仲对面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靴子上的泥点险些蹭到耿南仲的袍子。
耿南仲强忍着厌恶:“高衙内,何事?”
“没啥大事!”高坎嬉皮笑脸,“听说朝廷要办钱庄?好事儿啊!我爹说了,殿前司的弟兄们,那都是陛下的忠犬,朝廷的栋梁!这种为国分忧的好事,怎么能少得了我们?”
他凑近一些,压低声音,却带着一股浓重的酒气:“耿相,我也不绕弯子。勋贵那边,宗正寺的老王爷们托我递个话:两成?打发叫花子呢?他们哪家不是枝繁叶茂?哪家没有百十口子要养活?十万贯分下去,一家能落几个子儿?塞牙缝都不够!”
耿南仲脸色铁青:“衙内!股本份额是朝廷定下的!岂能……”
“哎呀,耿相别急嘛!”高坎打断他,扇子摇得更欢了,“老王爷们也不是不讲理。他们说了,份额可以不变,但这股本作价嘛……得抬抬!” 他伸出两根手指,“每股一百贯?太低!起码得……两百贯!这样总股本不就成了一百万贯?他们那两成,不就值二十万贯了?账面上好看,大家面子也过得去嘛!反正钱庄开起来,钱生钱,股价涨不涨,还不是朝廷一句话的事儿?这叫……叫什么来着?哦对!‘预期’!”
坐地起价!账面注水!
耿南仲和王黼气得浑身发抖!高坎这混账东西,把勋贵们贪婪无耻的嘴脸演绎得淋漓尽致!他们不仅要实打实的股份,还要在账面上把股份价值翻倍,以便未来套现或抵押时占尽便宜!这简直是把朝廷和即将诞生的“裕民总号”当成了予取予求的肥羊!
“这不可能!”王黼忍不住低吼,“股本作价岂是儿戏!昌隆号……”
“昌隆号怎么了?”高坎收起嬉笑,眼神变得阴鸷,“耿相、王少宰,你们可要想清楚。没有我们这些勋贵撑着场面,没有殿前司的弟兄们维持着汴梁这点体面,这钱庄……开得起来吗?万一开张那天,有些不开眼的泥腿子或者‘不明身份’的人来闹事……啧啧,多不好看?我爹身子骨是不太好,可殿前司的刀,还利着呢!”
赤裸裸的威胁!
耿南仲只觉得一股逆血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一边是太上皇用“破烂”强索十万贯御股,一边是勋贵集团威逼利诱要账面注水翻倍套利……这钱庄还没开张,就已经被各方势力撕扯得面目全非,成了一个巨大的、注定吞噬一切的债务黑洞和权力角斗场!
他颓然地瘫坐回太师椅,看着案头太上皇的紫檀匣和高坎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又想起垂拱殿里赵桓那充满病态期望的眼神……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淹没了他。
“高衙内……”耿南仲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此事……容本相再想想……再想想……”
高坎得意地哼了一声:“耿相是明白人!那我就等您的好消息了!对了,”他走到门口,又回头,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听说钱庄还缺个大掌柜?我有个远房表舅,在汴河边上开了十几年当铺,算盘打得噼啪响!人老实,听话!耿相您看……” 他这是连人事安排都要插一手!
高坎扬长而去。政事堂密室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两个被抽干了灵魂般的宰相。苏合香早已燃尽,只余下一缕残烟,袅袅飘散,如同他们那被各方势力撕扯得支离破碎的“裕民”大梦。
耿南仲闭上眼,手指深深插进花白的头发里,这一次,他是真的想整把整把地薅下来了。这哪里是办钱庄?分明是在油锅里捞铜钱,烫手又扎心!而此刻,汲县码头的河滩上,孙辉祖指挥的工坊地基,想必已打下了第一根坚实的木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