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两年后。
冬日里。
皇宫中的腊梅开了花,各色的梅抱在枝头,格外的好看。
又下了一场雪。
松软的,还没来得及扫的雪上,踏过了一只黑色的长靴,发出一阵声音。
年轻的帝王刚刚下了朝,此刻身着龙袍,龙袍外罩了一件厚厚的大氅。
他来到梅树下,停住了脚步。
身后跟随的一众宫女太监们也同样随着帝王的脚步停下。
“陛下,今年梅园的花开的比往年还要好呢。”
徐公公在一旁说着。
谢景玄抬眸,望着落在枝头的雪花,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他想三娘了。
他想她了。
徐忠良站在后头,见陛下许久未曾说话,便小心地抬起头来看。
这一看之下,徐公公不禁愣住。
陛下他,他是在哭吗?
徐公公不敢确定,两年了,乔娘娘已经走了两年了。
两年的时间,所有人都以为陛下慢慢的从乔娘娘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了。
可……
没有。
根本没有。
这两年,陛下的话越来越少,常常没日没夜地批阅奏折,似乎唯恐自己有半刻的空闲。
陛下一空下来,满脑子想的全都是乔娘娘,就像现在一样。
徐忠良张了张口,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除非娘娘能复活过来,否则他便是再同陛下说再多的话,也于事无补。
徐公公当然不知道,自己这想法很快便会灵验了。
***
苏府。
苏鹤临平静地听着手下将今日自江南传来的信念完。
思恭念完了信,小心翼翼的瞅了他们郎君一眼,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
也不知怎的,郎君脸上明明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可他就是觉得郎君生气了,很生气。
“郎君,属下先下去了。”
苏鹤临没说话,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一手轻轻地放在唇边,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思恭没得允,自然是不敢就这般擅自离开了,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等。
终于,苏鹤临开口了。
“备车。”
“郎君打算去哪儿?”
苏鹤临抿了抿唇,眼神坚定,“进宫。”
两年了,想来,也是时候了,他也……并不想再等了。
苏鹤临是个行动派,说要做什么,便做什么。
于是,当他入了宫,进入御书房,将所有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后。
御书房内陷入了良久的,良久的寂静。
紧接着,在外面的人便听到椅子被掀翻在地发出的声响。
“你说什么?”
这一刻,谢景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于是,他十分利落地,完全不拖泥带水地给了苏鹤临一拳。
猝不及防之下,苏鹤临直接被打的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他捂着半面脸,不由得苦笑,他进宫前便已经料到了,此行,或许会被打。
谢景玄还在一旁假惺惺地问:“你没事儿吧?朕只是想确认一下这是不是真的,没控制住力道。”
谢景玄这话说的实在是没有哪怕一点儿的信服力。
但苏鹤临也只能点头,道:“臣没事儿。”
谢景玄显然并不关心他有事儿没事儿,他仍觉得自己此刻活在梦里,所以才听到了这天大的好消息。
“你说……三娘她真的还活着?”
“是,陛下。”
苏鹤临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还怕谢景玄不信,又从怀中拿出了一幅画。
画上的人正是乔予眠和乔蓉几个人。
不过这人的画技不怎么好,角度也不对,画风很是奇怪,但谢景玄还是一眼便从其中看到了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他以为,自己这辈子也见不到了的人儿。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简直不会再有比这更让他开心的事情了。
一瞬间,谢景玄被更大的,几乎要将他的心脏撑爆的喜悦给笼罩。
“陛下打算怎么办?”
苏鹤临也有自己的想法,他用两年的时间,看着手下从江南传回来的,关于乔蓉的信,虽只是信,但苏鹤临能透过信,看到她日常的点点滴滴,能感同身受她的喜悦和伤心。
他用了两年的时间,确定了一件事,他并不讨厌乔蓉,他是喜欢她的。
在确定这件事的一瞬间,苏鹤临不想再等了。
乔蓉身边有一个,很讨厌的人。
这让向来运筹帷幄的他生出了危机感,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并不好受,他也还不适应,所以他要做出一些行动。
至于……为什么他不曾在找到乔蓉,见到她身边的乔予眠后,便将这件事情告诉给陛下……
这件事便说来话长了。
起先,苏二郎君只是派手下去查乔蓉的下落。
手下拿到的自然也只有乔蓉的画像,于是这信中传回来的,自然也没有关于乔予眠的记载。
苏鹤临真正意识到乔予眠可能还活着,并且跟乔蓉在一起时,是在三个月前。
那天江南传回来的信中,夹了一副画像,画像中,仍然只有乔蓉一个人,但苏鹤临却敏锐的发现,她的手腕上多了一根手绳,那手绳尾部的打结手法,苏鹤临越看越熟悉。
四娘手上原本就有个差不多的,是乔予眠送给她的,她很是宝贝。
眼下苏鹤临看到这串手绳,起先也以为是原来那条。
但这一次作画的下属显然画的不错,将所有的细节都画出来了。
苏鹤临一下子便瞧出了其中的不同,这是一条新的。
在大理寺内断过这么多案件的直觉,让苏鹤临觉得这串手绳并不简单。
于是,他便让人将乔蓉身边的所有人,除了那个让人讨厌的钟阙外,全部都画了出来。
这一画不要紧,此前来信中偶尔提到的那个四娘的姐姐,可不正是乔予眠本人无疑吗?
苏鹤临言简意赅的将这件事说给了谢景玄听。
谢景玄听后,不禁沉默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儿让他们把所有人都画下来?”
苏鹤临,“……”这话他没法回答。
也许是天意。
谢景玄也并不会在这件放在现在显得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深究。
面对苏鹤临前头的提问,谢景玄心中早有了答案,最后关头,他却第一次,犹豫起来。
三娘大抵是很不愿意见到他的,不然她也不会宁愿假死出宫,离他远远的,也不愿意在两年的时间内,回来看看他,哪怕一眼。
谢景玄转身坐下来,一时间没有说话。
苏鹤临有些惊讶,他以为,按照玄哥的性子,他会立刻马上就叫人备马,南下,去找乔娘娘。
但这次他好像猜错了。
欣喜过后,皇帝陛下陷入了长久的纠结与苦恼中。
她如今过得很好,他是不是不该再打扰她?
苏鹤临小声开口,“陛下,常光顾那间铺子的那青年才俊们,已有几个同乔娘娘表明心意了。”
“徐忠良,备马,朕要南下!”
苏鹤临眨了眨眼睛:……
***
小小的流萤镇中,在这个冬日,迎来了一位大人物。
只是眼下所有人都还并不知情。
第二日,乔予眠正在院中同乔蓉一起扫雪。
东扬州很大,流萤镇只是江南的一块边角,冬日里还是很冷的。
雪花落下,也并非是薄薄的一层。
钟阙他们原本是不愿意让她们做这样累人的活计的,奈何两个姐妹在这天寒地冻的冬日里实在是太过无聊,于是便也不听劝阻,说什么都要来院子里扫雪。
几个大男人拗不过,也只能放任他们去了。
在这小镇上没有人认识他们,于是几人便以兄妹相称,在这儿住下,也不会有闲言碎语。
“三娘,四娘,咱们隔壁的宅子新搬来一户人家。”
“一会儿咱们带点儿东西去看看?”
说话的人是霍桀。
两年下来,霍桀除了偶尔外出做些江湖上的事情,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的。
于是,乔予眠便也与他们更加熟悉起来,彼此之间说话也不像刚认识那会儿那样拘谨了。
“霍大哥看到人了?”
说话的是乔蓉,之前搬来的那户人家,他们也曾去拜访过,结果人家只是将门开了一道缝儿,接过他们手里的东西,便将门给关上了。
乔蓉他们还以为这邻居是不愿意说话的,便也没去冒昧的再打扰了。
哪曾想过了一个月后,邻家的男子忽然来敲他们的门,还送他们一条大鱼,说是刚从河里钓上来的,味道鲜美,那男子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实在是说不上来的……诡异,乔蓉想,他应当是想笑,但不知是不是面部出现了问题,那笑容看上去格外牵强。
两年了,眼下那户人家走了,没想到这么快便又有人搬进了那间宅子。
乔蓉想着,真心道:“但愿这次的邻居能好相处些。”
几人显然也想到了之前的事情,俱都哈哈大笑。
第二日,雪停了。
一大早,用过了早膳,乔蓉便很有兴致的准备了薄礼,与乔予眠一道,打算去拜访新邻。
钟阙几个大男人不知道新邻居都是什么人,放任她们两个女子前去,显然是不放心的。
不过呼啦啦一大群人去别人家门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打架呢。
于是,众人商议过后,派出了钟阙这个在几个男人这里看上去最和善的陪同两人一道前去。
两家的门离得不远,要不了几步便到了门口。
乔予眠站在门口,叩响了大门。
“是谁啊?”
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应当是有了年纪了。
乔予眠便叫道:“老伯,我们是邻家宅子的主人,昨日听闻您新近乔迁,特意上门祝贺。”
她才开口,院子里似乎传来了什么动静儿。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
不过乔予眠没看到,对这动静,便也没多想。
院内,沉寂了很久。
久到乔予眠都要以为这家新邻居是不想搭理他们。
她轻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蓉儿,我们……”
话音未落,大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突如其来的,吓了她们一大跳。
开门的是一个老伯,约莫着年纪已有六十出头,但看上去精气神儿很好,束着裤脚,钟阙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人是个练家子。
他刚想探头往里看看,那人也瞬间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往外一迈,将钟阙给挡了个严严实实。
甚至于……
钟阙皱眉,这老头儿刚刚是不是白了他一眼。
“诶呦,二位娘子,多谢多谢。”
“只是这会儿实在是不巧了,我家主人今早出去办事儿了,眼下还没回来……”
“我这实在是不方便请你们进去坐……”
老伯的一张脸笑的格外的灿烂,态度也格外的友好,甚至是出乎意料的友好了。
乔予眠摆了摆手,将手中的东西送上去。
“无妨无妨,我们也是忽然拜访。”
“是啊是啊,我和姐姐略备薄礼,恭贺您迁入新宅,往后咱们就是邻居了,来日方长不是。”
两姐妹笑的格外得体,说话也是中听的。
那老伯脸上的笑容也愈发地灿烂了,从她们手中接过了礼,有道了谢,说了一会儿话后,这才关上了门。
从他的只言片语中,乔予眠也了解到,这新宅的主人是一对兄弟,是从北地来的,哥哥身上有伤,此番前来,是想寻个僻静之地养伤的,而这弟弟又不放心哥哥一个人前来,便陪伴而来。
乔予眠虽然不知道这冰天雪地的,怎么会有人从北地长途跋涉来到这小地方养伤,但那是人家的家事,她并不方便多问。
不过他们这儿倒是正好有个神医,到时候若是熟络了,为那哥哥看看想来也是无妨。
乔予眠这样想着。
她并不知道,在身后那扇门关上之后,门的两侧,各立着一个男子。
两人像是门神似的杵在那儿,等到老伯完全关上门,又听到门口的人走远了,他们才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