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的一个清晨,辽国公府收到一封来自应天的急信,信封上盖着东宫的朱印。
常孤雏拆开一看,是太子朱标亲笔所书。
信中说,山东近来推行新政,多效仿辽东的清丈田亩、工坊革新之法,只是地方官经验不足,推行得磕磕绊绊,百姓也颇有疑虑。
朱标知晓辽东新政已见成效,常孤雏熟稔其中关节,故特请他亲往山东一趟,视察实情,指点一二,助山东新政走上正轨。
常孤雏将信纸在案上摊平,指尖顺着字迹缓缓划过。
一旁的秦风见他神色,问道:“国公爷,太子有何吩咐?”
“太子让我去山东走一趟。”常孤雏抬头,语气平和,“山东学辽东推新政,遇上些难处,让我去看看,给些章程。”
秦风道:“山东距辽东千里之遥,路上需多带些人手,以防不测。”
“嗯。”常孤雏点头,“此事关乎新政推行,耽搁不得。你去备些文书,把辽东这几年新政的章程、遇到的难题与解法都整理出来,我带在路上看。”
他顿了顿,“再传令下去,选二十名精骑护卫,三日后启程。”
秦风应声退下。
常孤雏重新拿起朱标的信,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山东效仿辽东,本是好事,只是新政这东西,看着容易,实操起来处处是坎——田亩如何清丈才不惹民怨,工坊如何革新才不伤匠户,这些都得有实打实的经验才行。
他想起当年辽东推新政时,自己也是摸着石头过河,不知熬过多少夜,跟士绅、匠户、农户磨了多少嘴皮,才慢慢理顺。如今能把这些经验传给山东,让新政少走些弯路,也是桩功德。
正思忖间,临安公主进来,见他对着书信出神,问道:“何事让你这般上心?”
常孤雏把信递给她:“太子让我去山东指导新政。”
临安公主看完,笑道:“这是好事,说明辽东的法子被朝廷认了。只是你这一去,少则一月,多则两月,辽东的事得安排妥当。”
“我已让秦风去准备,府里的事有你,军里的事有副将盯着,出不了岔子。”常孤雏道,“再说,还有妙锦、赵敏帮衬,放心便是。”
三日后,常孤雏一身戎装,带着护卫在府门前整装待发。
临安公主、徐妙锦、赵敏都来送行,常宁、常静也站在一旁。
常孤雏叮嘱常宁:“我不在家,你给我老实待在学里,功课若再落下,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又对常静道,“多帮着你母亲们照看府里。”
兄妹俩都应了。
常孤雏翻身上马,对众人拱手:“我走了。”
说罢一扬马鞭,二十名精骑紧随其后,马蹄声踏破辽东的晨雾,往关内方向疾驰而去。
济南府衙外,寒风卷着尘土掠过街角。
布政使陈园领着一众属官,早已在门前列队等候,青黑色的官袍在风中微微摆动。
远远望见一队骑士疾驰而来,为首者一身玄色劲装,正是辽国公常孤雏,陈园忙率众迎上前去。
“国公爷大驾光临,山东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陈园拱手行礼,笑容满面。
常孤雏翻身下马,拍了拍身上的风尘,摆了摆手:“陈大人这是做什么?你我相识多年,何必来这套虚礼。”
“国公爷是太子亲点的贵人,又是来指点新政的,下官怎敢怠慢?”陈园笑着侧身,“快请入内奉茶。”
常孤雏也不推辞,与陈园并肩往里走,身后属官们紧随其后,一路说着客套话。
进了府衙正厅,丫鬟们早备好了热茶,常孤雏接过茶盏,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驱散了一路的寒气。
“说起来,咱俩上次见面,还是三年前在应天述职吧?”常孤雏呷了口茶,看向陈园。
“可不是嘛,”陈园叹道,“国公爷在辽东干得风生水起,新政、军防样样出彩,下官早想讨教,只是总没机会。这次能得国公爷亲临,真是山东之幸。”
常孤雏笑了笑:“陈大人过誉了。辽东那点经验,不过是摸着石头过河摸出来的,未必都合山东的水土。这次来,主要是看看实情,若有能帮上忙的,自当尽力。”
“那下官就先谢过国公爷了。”陈园正了正神色,“不瞒您说,山东推新政这半年,真是处处碰壁。清丈田亩时,士绅们阳奉阴违,农户们也怕变天,不敢说实话;工坊那边,匠户们守着老法子,不肯用新器械,真是头疼。”
常孤雏放下茶盏:“这都是常事。辽东刚开始时,比这还难。士绅要恩威并施,农户要讲清利弊,匠户则得让他们尝到甜头——比如那蒸汽机,刚开始谁信烧煤能让铁家伙自己动?后来见着实省力,不用催也抢着用了。”
陈园连连点头:“国公爷说得是!下官就是拿不准分寸,怕太严了激出乱子,太松了又推不动。”
“分寸确实要紧。”常孤雏道,“不如先带我去看看田亩清丈的册子,再去工坊瞧瞧,咱们边走边说?”
“正合我意!”陈园起身,“下官这就吩咐备车。”
常孤雏摆摆手:“不必备车,步行着去便是,正好看看街上的光景。”
陈园笑着应了,二人并肩走出正厅。
属官们远远跟着,厅内的茶香尚未散尽,已被门外带着烟火气的风卷了出去。
常孤雏接过田亩清丈册子,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眉头渐渐锁紧。
他指着其中一页,对陈园道:“你看这里,太平乡上报的‘无主荒地’,竟占了全乡田亩的三成。”
陈园凑近一看,笑道:“这乡官说,都是些盐碱地,没人肯要。”
“盐碱地?”常孤雏抬眼,目光锐利,“我路过太平乡,亲眼见着那边有片洼地改了水田,稻子长得正好,怎么到了册子上就成了荒地?”
他又翻到后页,“还有这里,李家庄的地主名下田产,清丈时少了二十亩,乡官写‘因河道改道冲毁’,可我查过河道图,这几年根本没动过。”
陈园的笑容僵在脸上:“这……或许是乡官一时疏忽?”
“疏忽?”常孤雏将册子往案上一放,“你再看这几笔,笔迹都一样,明显是同一个人代签的乡邻手印。这些漏洞,要么是乡官勾结地主瞒报,要么是清丈的人敷衍了事。现在不改,等农户们反应过来,轻则闹到府衙,重则聚众闹事——去年辽东就出过这事,就是因为清丈不实,差点逼反了两个乡!”
陈园额头冒了汗,连忙取来笔墨:“国公爷说得是!下官这就让人去查太平乡和李家庄,把漏报的田亩补上,虚报的全纠回来!”
“不止这些。”常孤雏翻到最后一页的汇总表,“各县的田亩总数加起来,比去年户部备案的少了近千亩。要么是册子算错了,要么是有人把田产藏进了寺庙、宗族的‘公田’里。”
他指着“公田”一栏,“这些‘公田’的租子去向,册子上只字未提,长此以往,怕是要成了某些人的私产。”
陈园连忙点头记下:“下官这就加派干练人手,重新清丈!定不会再出纰漏!”
常孤雏看着他,语气缓和了些:“陈大人,土地改革不是过场,是要让百姓真真切切拿到地。这些册子上的数字,背后都是农户的生计。一步错,步步错,等民怨积起来,再改就难了。”
陈园躬身应道:“下官记住了!这就去办,绝不敢再马虎!”
常孤雏这才松了眉头,将册子还给他:“尽快整改,改完了送一份到辽东给我过目。别等出了乱子,才想起补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