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正由侍女为她梳理着乌黑的长发,闻言微微侧过头,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映得烛光细碎闪烁。
她抬手示意侍女暂停,声音温和却带着王府主母的从容:“是哪几位晋商?可有递牌子?”
侍女躬身回道:“回王妃,为首的是平遥票号的张东家,还跟着几位常来府里走动的掌柜,说是有要事求见,牌子已经递到外院了。”
谢氏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指尖拂过温热的杯壁,沉吟片刻:“这个时辰求见,想必不是小事。”
她放下茶盏,站起身,裙摆上绣的缠枝莲纹随着动作轻轻漾开,“让他们去东暖阁候着吧,我换件衣裳就来。”
一旁的大侍女低声道:“王妃,夜深了,要不要先让长史去问问来意?若是寻常商事,明日再处置也不迟。”
谢氏淡淡一笑,由着侍女为她换上一件石青色的素缎褙子:“晋商们素知规矩,若非急难之事,不会这时候登门。再说,他们与王府素有往来,总不好慢待了。”
她理了理衣襟,“走吧,去听听他们有什么话说。”
东暖阁里,张东家等人正坐立不安,见谢氏带着侍女进来,忙起身行礼:“参见王妃。”
谢氏在主位坐下,抬手道:“诸位请坐,深夜到访,可是生意上遇了难处?”
东暖阁里,烛火摇曳,映着晋商们略显局促的脸。
张东家搓着手,先给谢氏躬身行了一礼,脸上堆起热络的笑:“王妃近来气色真好,瞧这肤色,比前儿见时更显丰润了。听闻世子近日课业大有长进,连太傅都夸聪慧,真是虎母无犬子啊。”
旁边的李掌柜赶紧接话:“可不是嘛,前几日去给老夫人送新出的绸缎,见府里的海棠开得正好,想必王妃打理得尽心。我们那后院的几棵,怎么养都不如王府的精神。”
谢氏端着茶盏,唇边噙着浅淡的笑意,偶尔点头应两声:“不过是些寻常花草,经不起诸位夸赞。家里孩子皮实,倒是让太傅多费了心。”
寒暄了好一阵,张东家话锋才慢慢转了,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王妃,不瞒您说,今日冒昧打扰,实在是遇上难处了。”
他往谢氏身边凑了凑,声音压低了些,“这几日,锦衣卫突然盯上了咱们晋商,查账的查账,问话的问话,铺子都快没法开门了。咱们做的都是正经生意,一没偷税漏税,二没通敌叛国,这平白被这么折腾,实在冤枉啊。”
李掌柜跟着抹了把脸,愁眉苦脸道:“可不是冤枉嘛!昨儿城西的王记钱庄,就因为账本上一笔陈年旧账算得急了些,就被他们翻来覆去地查,客人都被吓跑了。再这么下去,咱们晋商的招牌都要被砸了。”
谢氏放下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划着,沉吟道:“锦衣卫是陛下亲设的机构,行事素来有他们的章程,我一个内宅妇人,怕是插不上手。”
张东家一听,急得直跺脚:“王妃您可不能不管啊!想当年,王府修戏台子,是咱们凑的木料;世子周岁宴,是咱们备的绸缎。这些年,咱们晋商哪回不是唯王府马首是瞻?如今咱们落难了,您若不出面,咱们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说着,他往身后使了个眼色,李掌柜立刻从怀里掏出个锦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对成色极好的羊脂玉镯,莹白温润。
“这点薄礼,是咱们的一点心意,不算孝敬,就当是给王妃添件玩意儿。只要王妃肯帮咱们递句话,让锦衣卫高抬贵手,日后府里但凡有需用,咱们万死不辞!”
谢氏瞥了眼玉镯,眉头微蹙:“你们这是做什么?拿回去。”
张东家“噗通”一声就跪了,其他人也跟着跪下:“王妃若不答应,咱们就不起来了!再这么查下去,家里老小都要喝西北风了,还不如死了干净!”
谢氏看着他们跪在地上唉声叹气,又看了看那对玉镯,沉默半晌,才缓缓道:“罢了,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试试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锦衣卫那边我也未必能说上话,只能替你们递个消息,成不成,还得看天意。”
张东家等人立刻喜形于色,连连磕头:“多谢王妃!王妃大恩,咱们永世不忘!”
晋王朱刚正捧着兵书看得入神,指尖在“阵图”二字上轻轻点动。谢氏端着一碗刚炖好的银耳羹走进来,脚步轻得像踩在云絮上。
“王爷,歇会儿吧,看了这许久,眼睛该乏了。”她把碗放在案头,顺势走到朱刚身后,纤细的手指轻轻按在他肩头,力道不轻不重,正好松快筋骨。
朱刚头也没抬,嘴角却噙着丝暖意:“何事?你这捏肩的手法,倒比府里的老嬷嬷还熟练。”
谢氏笑了,指尖滑过他颈后:“还不是怕王爷累着。前几日听闻锦衣卫在太原府查得紧,好些晋商都找上门来哭求,说铺子快被翻底朝天了,连百年的老账本都被搜了去。”
朱刚翻过一页书,淡淡道:“锦衣卫办案,素来如此,你何必操心这些。”
“可他们毕竟是咱们太原的商户,”谢氏加重了些力道,声音软下来,“这些年王爷修城墙、赈灾民,哪回不是他们带头捐银?如今他们慌了神,跑来找我哭诉,说再这么查下去,怕是要卷铺盖跑路了——真要是商户都走了,太原的税银怕是要少大半呢。”
她俯身在他耳边轻道:“再说,他们也没犯什么大错,不过是生意做得大了些,难免有些账目不清。王爷若是能递句话,让锦衣卫查得松些,他们定会感念王爷恩德,往后府里有什么用度,还能少了他们的孝敬?”
朱刚合上书,回头看她,眼底带着了然:“你啊,倒是替他们把账算得精。”
他捏了捏眉心,“罢了,明日我让人去跟锦衣卫指挥使打个招呼,让他们别太过火,毕竟边关刚稳,地方上也得安宁。”
谢氏立刻笑眼弯弯,递过银耳羹:“我就知道王爷最明事理!快尝尝,放了冰糖,甜而不腻。”
朱刚坐在案前,指尖叩着桌面,目光沉冷。
亲卫领命离去后,他端起茶盏,茶沫在水面打着旋儿,半晌没喝。
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藏青绸缎袍的中年汉子躬身进来,拱手道:“王爷唤小的来,不知有何吩咐?”正是辽东万民商会在太原的管事周启山。
朱刚抬眼,放下茶盏:“方才王妃派人来,替晋商求情了。”
周启山眉头立刻拧成疙瘩,上前一步低声道:“王爷,晋商那伙人……屁股可不干净啊。”
他从袖中摸出个小册子,“小的刚收到消息,他们上个月刚从鞑靼那边换了批私盐,用的还是咱们商会的货栈周转,这要是捅出去,说不定得沾一身腥。”
朱刚指尖在案上敲了敲:“王妃倒是心善,觉得他们受了委屈。”
“委屈?”周启山冷笑一声,“他们去年在大同府垄断粮价,逼得小商户上吊,那会儿怎么没人说他们委屈?依小的看,王妃怕是被那几个晋商的花言巧语骗了。”
朱刚不置可否,反问:“你觉得,这事该怎么处理?”
周启山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王爷,晋商手里握着不少北方商路的条子,跟关外那些部落暗通款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咱们要是顺着王妃的意思放了他们,保不齐日后就成了祸根。”
他顿了顿,“依小的浅见,不如借着这次机会,把他们账上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翻出来,一网打尽,也省得以后碍眼。”
朱刚指尖停住,看向周启山:“王妃那边怎么交代?”
“这还不简单?”周启山笑道,“就说查下来确实有误会,但查到他们私藏了些违禁的皮毛,罚点银子了事,既给了王妃面子,又没放虎归山。至于那些真正的把柄……咱们先攥在手里,以后用得上。”
朱刚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办。去查,动静小些,别让王妃察觉到不对劲。”
周启山拱手:“小的明白!保证办得干净利落。”说罢转身就要走。
“等等。”朱刚叫住他,“告诉底下人,别伤了那几个晋商的性命,王妃那边还得有个交代。”
“小的省得!”周启山应着,快步退了出去。
朱刚重新端起茶盏,看着茶叶在水中浮沉,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晋商?不过是些跳梁小丑。
但既然王妃过问了,总得做个样子。至于那些藏在账本后的龌龊,慢慢算也不迟。
那晋商在山西地面上,原是势力极大的,财力人力都占着上风。
可自打那辽东万民商会进了山西,局面就不同了——山西的商业格局,倒被这万民商会分去了一半。
再说那民生、税收诸事,万民商会显然比晋商靠谱得多。
也因着这个,朱刚才不怕得罪晋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