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会儿,院外传来少年人的脚步声,伴着清脆的叫嚷:“娘,我回来了!”话音未落,一个半大孩子已冲进院来,正是常孤雏的嫡长子常宁。
他穿着学院的青色校服,头上还带着点汗,一眼瞧见厅里的朱高炽,先是一愣,随即咧嘴笑道:“表哥也在啊!”
朱高炽点头应了声:“阿宁回来了。”
常宁刚应了句“嗯”,就被徐妙锦嗔道:“瞧你这满头汗,快去换身衣服,仔细着凉。”
常宁吐了吐舌头,也不多说,转身就往后院跑,脚步轻快得像阵风。
不过片刻功夫,他换了身湖蓝色的棉袍出来,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手里还攥着个小木头玩意儿,几步跑到朱高炽跟前,献宝似的递过去:“表哥你看,这是我照着蒸汽船的轮子刻的。”
那木轮刻得倒还周正,齿牙分明。
朱高炽接过来瞧了瞧:“手艺不错。”
常宁顿时来了精神,往他身边一坐,眉飞色舞地说:“表哥是没瞧见,前日先生带我们去码头看蒸汽船试航,那船不用帆,不用桨,就靠烧煤的铁炉子推着,跑得比顺风顺水的快船还快!浓烟一冒,呜呜地叫,离老远就能听见,当真是神了!”
他手舞足蹈,学着船开起来的样子:“还有那火车,在铁轨上跑,一节节车厢连起来,听说能拉上百石粮食,跑起来比马还快,还不费草料!我跟你说,那天我离得近,能感觉到铁轨都在震,那股子劲儿,简直没法说!”
朱高炽听着,脸上挤出笑来,时不时应一声“哦?是吗?”“竟有这般厉害?”
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
常宁说的这些,正是他在学院里摸不着门道的核心技艺,这孩子却能亲见试航,还说得这般详细,显然是常孤雏没瞒着他。
常宁没察觉他的异样,只顾着显摆:“先生说,等技术再熟些,火车能通到山海关,到时候从辽东到北平,两三天就能到!表哥你说,这是不是比快马还强?”
朱高炽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掩饰住眼底的复杂:“确是厉害。”
“还有呢,”常宁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却难掩得意,“我爹说,这蒸汽船将来能在海上跑,不管风往哪边吹,都能直着往前冲,到时候巡海卫的船,保管比以前的船快上一倍!”
他越说越起劲,从船的炉膛说到火车的轮子,全是朱高炽想探听却探听不到的细节。
朱高炽只能耐着性子听,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僵硬,附和的话也说得有些勉强。
徐妙锦在一旁看在眼里,轻轻咳嗽了一声:“阿宁,别只顾着说这些,让你表哥歇歇。”
常宁这才住了口,挠挠头笑道:“嘿嘿,我就是觉得太稀奇了,想跟表哥说说。”
朱高炽放下茶盏,勉强笑了笑:“无妨,听着也长见识。”
心里却暗自叹了口气——常宁这番话,与其说是显摆,倒不如说是无意间露了辽东的底气。
而他这个燕王世子,只能坐在这儿听着,连多问一句都得掂量掂量。
这辽国公府的门槛,比他想的还要重几分。
常宁刚走没一盏茶的功夫,院门口又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朱高炽抬眼望去,见是常孤雏的二女儿常静回来了。
她穿着一身浅绿罗裙,头上梳着双丫髻,发间簪着几朵珠花,衬得那张脸越发白皙。
许是刚从外面回来,脸颊带着点淡淡的红晕,见了厅里的朱高炽,脚步稍顿,随即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没说一句话,便径直往后院自己的屋子去了,想来也是去换衣服。
朱高炽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头莫名地动了一下。
自他来辽东,见过常静几次,每次都只是这般淡淡的,话不多,却自有一种沉静的模样。
如今不过半年多不见,竟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眉眼间褪去了些许稚气,添了几分少女的柔婉。
他愣了愣神,连忙收回目光,端起茶盏掩饰自己的失态,只觉那茶水的温度似乎比刚才烫了些。
一旁的徐妙锦将这细微的神情看在眼里,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却没说什么,只拿起针线继续做活,针尖在布面上轻轻游走。
朱高炽心里有些乱,方才被常宁勾起的那些关于权谋、防备的念头,竟被这短暂的一瞥冲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暗自骂自己荒唐,眼下处境微妙,怎好为这些儿女情长分心,可脑海里却总浮现出常静方才颔首时那双清澈的眼睛。
正怔忡间,外面传来常静换好衣服出来的动静,他下意识地抬头,见她换了身月白短袄,更显素雅,正往厨房那边去,想是去看看晚饭的光景。
这一次,两人目光并未相接,常静的脚步轻快,转眼便消失在回廊尽头。
朱高炽轻轻吁了口气,将那点异样的感觉强压下去。
他知道,自己在辽东的身份敏感,与常家的儿女们相处,更需谨守分寸,半点马虎不得。
可不知怎的,方才那一眼,却像颗小石子投进了心湖,漾开了圈圈涟漪。
徐妙锦放下针线,抬眼看向朱高炽,语气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高炽啊,我可得提醒你一句,静儿那丫头,你可别打她的主意。”
朱高炽闻言一怔,脸上腾地红了,忙低头道:“小姨说哪里话,我怎会……”
“你也不用急着辩解。”徐妙锦打断他,嘴角带着点笑意,眼神却清明,“静儿虽不是嫡出,可她娘是二夫人赵敏,那可不是个等闲角色。你想想,能在你姑父身边站稳脚跟,又能让府里上下都敬着的,哪是简单人物?”
朱高炽自然明白。
常孤雏的三位夫人,个个都有来头。
大夫人是临安公主,金枝玉叶,皇家血脉,那是朝廷给的体面;二夫人赵敏,听说祖上是蒙古贵族,虽已归汉,却在辽东经营多年,人脉盘根错节;至于小姨徐妙锦,出身中山王府,徐家在军中的根基,更是不必多说。
这三位夫人,哪一个背后都牵扯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别说常静是赵敏所出,就算是府里一个不起眼的丫头,动了心思,也可能掀起不小的波澜。
朱高炽定了定神,拱手道:“小姨放心,我省得轻重。在辽东,我只当静儿是表妹,绝无半分逾矩的念头。”
徐妙锦这才点点头,重新拿起针线:“你明白就好。这府里的事,看着简单,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姑父如今位高权重,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咱们自家人,更得谨守本分,别给人留下话柄。”
朱高炽应了声“是”,心里却暗暗叹了口气。
原以为来看望小姨,能松快片刻,没成想连这点心思都被看穿了。
看来在这辽国公府,真是半分心思也藏不住。
他端起茶盏,只觉那茶水也变得寡淡起来。
不多时,院外传来环佩叮当声,伴着侍女的说话声,临安公主与赵敏从外头回来了。
二人刚进正厅,见朱高炽也在,脚步都顿了顿。
朱高炽连忙起身,先对着临安公主深深一揖:“见过姑姑。”
临安公主是父皇的姐妹,论辈分是他的亲姑母,礼数上半分不敢轻慢。
接着又转向赵敏,拱手道:“见过二夫人。”
临安公主穿着件正红绣凤纹的锦袍,头戴累丝嵌宝抹额,虽已过中年,眉宇间仍带着皇家贵气,见了他,微微颔首,语气平和:“炽儿来了,坐吧。”
赵敏则穿了身宝蓝撒花袄裙,腰间系着条玉带,脸上未施多少脂粉,却自有股干练气度。
她对着朱高炽略一点头,声音清亮:“世子客气了。”
说罢,与临安公主分宾主坐下,侍女们忙着递上热茶、卸去披风。
徐妙锦起身笑道:“姐姐们可算回来了,方才还说让厨房炖了参汤,正好暖暖身子。”
临安公主接过茶盏,看向朱高炽:“在学院里还适应?辽东的气候,比北平干燥些,仔细保养身子。”
赵敏在一旁听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朱高炽,那眼神不似临安公主的温和,也不似徐妙锦的关切,倒像是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片刻后便移开了视线,与徐妙锦说起方才逛街时瞧到的新奇物件。
朱高炽坐在下首,只觉得这厅里的气氛比方才又沉了几分。
三位夫人齐聚,虽面上和和气气,可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各自的身份与分量。
他半句不敢多言,只在被问及时,恭恭敬敬地应着,心里却暗自警醒——这辽国公府的内宅,怕是比前院的军务还要复杂几分。
厅里的气氛渐渐沉滞,朱高炽只觉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
几位夫人说着家常,看似平和,可话里话外总绕着些他插不上嘴的关节,偶尔投来的目光也让他心里发紧。
他暗自打定主意,得早些离了这地方才好。
待众人歇了话头,朱高炽连忙起身,对着几位夫人拱了拱手:“小姨,姑姑,二夫人,时辰不早了,我这便回学院去。”
徐妙锦一听,忙道:“急什么?饭都备下了,吃过再走不迟。”
朱高炽早想好了说辞,脸上露出几分难色:“小姨好意心领了,只是学院里这周的功课还攒了不少,尤其是物理课的几个算题,得回去细细琢磨,耽误不得。若再叨扰,怕是要误了课业。”
临安公主闻言,笑道:“既是为了功课,那便不拦你了。读书要紧,炽儿这般上进,也是好事。”
赵敏在一旁微微颔首,没多言语。
徐妙锦见他坚持,也不好再留,只得道:“既如此,让青禾给你备些点心带上,路上垫垫肚子。”
又叮嘱道,“路上仔细些,若有难处,打发人来府里说一声。”
朱高炽连声道谢,对着众人又行了一礼,转身带着小厮快步出了府。
直到踏上街道,被外头的风一吹,他才觉出后背竟有些发潮。
这辽国公府的一顿饭,没吃成,却比在学院里做一日功课还要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