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工坊里,近来总传出轰隆巨响,白烟裹着热气从烟囱里喷涌而出,直上云霄。
这便是新造的蒸汽机,铁铸的炉膛烧得通红,连杆随着蒸汽推动上下翻飞,力道大得能拉动十辆装满煤块的铁车,看得工匠们直咋舌。
“这铁家伙,比十头犍牛还有劲!”有老匠人手抚着发烫的机壳,眼里闪着光。
常孤雏站在一旁,看着机器带动砂轮飞速转动,火星溅起半尺高,沉声道:“不止于此,把它装到船上试试。”
没过几日,辽河岸边围满了人。
一艘改造过的货船停在水边,船尾装着个黑黢黢的铁疙瘩,烟囱里冒着白烟。
随着工匠一声吆喝,蒸汽机轰然启动,连杆带动明轮“哗啦啦”转动,船身竟不借风力、不靠桨划,自己往前挪动起来,速度比寻常货船快了一倍还多。
岸上顿时爆发出喝彩,连常年行船的老艄公都捋着胡须叹:“活了大半辈子,头回见不用帆的船!”
蒸汽机船试航成功,常孤雏又把目光投向了陆地。
他让人在图纸上画出两条平行的铁轨,用生铁铸就,说要让装着轮子的车厢在上面跑,靠蒸汽机拉动,“一日可行千里”。
这话传开,有人不信,说铁轮子怎会比马跑得快?
可当第一批铁轨在营口至辽阳的官道旁铺展开,看着工匠们用蒸汽锤将铁轨钉在枕木上,那沉甸甸的架势,由不得人不信。
负责监工的官员每日都往工坊跑,回来便兴冲冲地报信:“铁轨铺了三十里了!”
“蒸汽机车的轮子铸好了,比马车轱辘大两圈!”整个辽东都跟着忙活起来,铁矿的炉火越烧越旺,木匠们忙着打造结实的车厢,连寻常百姓路过工地,都要驻足看半晌,议论着这“铁马路”修成后,到辽阳是不是真的只要一个时辰。
常孤雏站在地图前,指尖沿着画好的铁路线划过,从辽河入海口一直延伸到山海关:“船能走水路,车能行陆路,往后辽东的煤铁、粮食运出去,关内的货物运进来,就再不用愁路远了。”
窗外,蒸汽机的轰鸣与铁锤的敲打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急促而有力的调子,催着这片土地往前跑。
谁都看得出,辽东这盘棋,正借着这铁家伙的力道,越下越活泛了。
辽东边防学院里,朱高炽听得人说那蒸汽船、火车的希罕物事,直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心下暗道:“这等物件,若真能用在战事上,那格局怕是要大变了!”
不敢耽搁,忙寻了纸笔,匆匆写了封书信,着人快马送往朱棣处,只盼着能早些提醒父王知晓。
朱高炽并非愚钝之辈,朱棣在北平暗中筹谋的事,他心里透亮。
身为燕王世子,他身不由己,就像被钉在了这条船上,半分动弹不得。
此番被送到辽东来念书,里头的深意,原是朱棣早就算计好的。
辽东地面上现了蒸汽船、火车这两样新鲜物事。
朱高炽瞧在眼里,心里自有盘算:这等技艺若真个练熟了,不论是运粮草物资,还是调兵遣将,定是便当得紧。老话讲“兵贵神速”,可不是虚言。
将来辽东若真把这些手段攥在手里,到了开仗时,兵能跑得飞快,粮草接济也跟得上趟,这般来去如风、后劲十足的队伍,天底下怕是难有哪支兵马能挡得住了。
朱高炽心中却还有一层更深的忧虑,像块石头压着。
他暗自思忖:自家父王朱棣,真能敌得过那辽国公常孤雏吗?
虽说名义上,那辽国公常孤雏是公主的驸马,论起辈分,也算是朱高炽的姑父。
可真到了朱棣举事的那一日,这点子亲情,怕就如薄纸一般,值不得什么了。
常孤雏不仅是公主驸马,更是太子妃的亲哥哥。
有这层亲缘系着,他注定不会与朱棣站在一处。
如此一来,辽东便成了北平头顶的一把利剑,实打实的大敌了。
朱高炽自到了辽东边防学院,倒也学了不少新鲜学问。
只是那些机密的技艺,他却沾不上边。
辽东这新学里,物理、化学、生物、地理之类,听着都有趣味,可摸不到核心的门道,终究也只是多识了些字、长了些见闻罢了。
朱高炽坐在学院的书斋里,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沙沙作响,他手里捏着支笔,却半天没在纸上落下一个字。
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那个念头:常孤雏这是在防着我吧?
他来辽东已有些时日,明面上,学院的先生们待他还算客气,该教的课业也未曾怠慢。
物理课上演示的杠杆原理,化学课里酸碱相碰的奇妙变化,都让他眼界大开。
可每逢讲到蒸汽船的轮机构造、火车的铁轨锻造,先生们便总是语焉不详,要么说“此乃匠户秘传”,要么推说“火候未到,学之无益”。
就连去学院的工坊参观,也只让他远远瞧些皮毛,那真正藏着核心技艺的内院,别说进去,连靠近些都有卫兵盘问。
他想起前几日,撞见几个工匠模样的人在后山调试什么器械,见他过来,立刻便停了手,眼神里带着几分警惕,待他走远了才又重新忙活起来。那时只当是自己多心,此刻想来,倒像是早有防备。
常孤雏身为辽国公,统管辽东军政,学院里的一举一动,哪能瞒得过他?
自己是燕王世子,这身份本就敏感,常孤雏又是太子妃的兄长,与北平那边早有芥蒂。
他把自己放在这学院里,说是让他求学,难保不是圈着他、盯着他。
教些寻常学问,是做给外人看,显得他顾全亲情;藏着核心技艺,才是真的防着北平借他之手窥探辽东的虚实。
这般想着,朱高炽只觉得后背有些发沉。
他试着往好处琢磨:或许是自己太多心,那些技术本就珍贵,寻常学子本就接触不到,并非单防着他一人。
可转念又想起父王暗中递来的密信,信里嘱咐他“留意辽东动静,切莫轻信他人”,更觉这猜测未必是空穴来风。
书斋里的烛火晃了晃,映得他脸上明暗不定。
他放下笔,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工坊那片漆黑的轮廓。
常孤雏到底是何心思?
是真把他当侄子看待,还是早把他视作朱棣安插的眼线?
这层窗户纸不捅破,他在辽东一日,便如履薄冰一日。
夜风带着些凉意,吹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紧了紧衣襟,心里清楚,不管常孤雏是不是在防着他,自己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辽东这潭水,比他初来时想的要深得多了。
周末一到,学院的课业暂歇,朱高炽换了身素色便服,只带了个贴身小厮,出了边防学院的门。
辽东的街道比北平喧闹些,往来的行商挑夫络绎不绝,偶有几辆新式马车驶过,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那是辽东新造的铁轴马车,比寻常马车稳当不少。
朱高炽一路没敢耽搁,不多时便到了辽国公府邸外。
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悬着“辽国公府”的匾额,黑底金字,透着威严。
门房见是他,倒也熟络,连忙进去通报。
不多时,侧门开了,出来迎他的是小姨徐妙锦身边的侍女青禾。
“世子可算来了,夫人今早还念叨呢。”青禾笑着引路,穿过几重院落,脚下的石子路铺得齐整,两旁的花木修剪得利落,比北平燕王府的景致多了几分江南的精巧。
到了内院正厅,徐妙锦正坐在窗边绣着什么,见他进来,放下针线起身笑道:“炽儿来了,路上冷不冷?”
她穿着件月白夹袄,头上只簪了支碧玉簪,瞧着清瘦了些,却更显精神。
“劳小姨挂心,路上还好。”朱高炽躬身行礼,落座时目光扫过桌上的茶盏——那是辽东新出的白瓷,釉色莹润,比景德镇的瓷器另有一番风骨。
“在学院里还习惯?先生教的那些‘新学’,听得懂吗?”徐妙锦亲手给他倒了杯热茶,语气里满是关切。
“还好,先生们讲得细致,只是有些道理太过新奇,得慢慢琢磨。”
朱高炽捧着茶盏,指尖传来暖意,“就是……总觉得学院里有些地方,像是隔着层纱。”
徐妙锦端茶的手顿了顿,抬眼瞧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辽东不比北平,这里的事,牵扯得多。你只管安心念书,别多想旁的。”
她话锋一转,指着桌上的点心,“尝尝这个,是辽东特产的松子糕,比北平的爽口。”
朱高炽拿起一块,入口松脆,带着松子的清香。
他知道小姨这话是在提点他,可越是如此,心里那点疑虑越重。
常孤雏是小姨的夫君,她未必不知府里府外的事,却偏要绕开那层话,是怕他多心,还是另有顾忌?
正说着,院外传来脚步声,青禾进来禀报:“夫人,国公爷回来了。”
朱高炽心里一紧,抬头便见常孤雏一身戎装走进来,肩上的披风还带着寒气。
他见了朱高炽,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颔首:“来了。”
“姑父。”朱高炽起身行礼,暗自打量他——常孤雏比上次见时更显威严,眉眼间带着几分沙场磨砺出的锐利,仿佛能看穿人心。
徐妙锦连忙打圆场:“刚说你呢,炽儿来了,快换身衣服歇歇,一起用饭。”
常孤雏嗯了一声,目光在朱高炽脸上停了片刻,才转身去了内室。
那眼神算不上敌意,却也绝无亲近,像在掂量什么。
朱高炽坐回原位,手里的松子糕忽然没了滋味。
他原想借着看小姨的由头,探探常孤雏的口风,可这才刚见着面,便觉出无形的压力。
这辽国公府,看似平和,实则处处都透着说不出的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