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的青溪镇,蓝靛草正在抽新叶,薰衣草正在结种子,灶上的米糕刚冒热气,石桥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在说:“别急,我们都在呢。”
寒露的晨雾还没散,林砚就踩着露水去了蓝靛田。新抽的叶芽裹着银白的细绒,在雾里泛着淡蓝,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在草尖。她蹲下来数叶片,忽然发现最壮的那株根须上,缠着半段蓝布线头,是去年晒布节时,新疆女孩不小心刮断的那根。“你看,它找着家了。”林砚轻声说,指尖刚触到线头,叶尖就轻轻颤了颤,像在点头应和。
灶房里,阿果正蒸着新米糕。笼屉掀开时,甜香漫出窗棂,引得几只麻雀落在晾布架上,歪着头往屋里瞅。“林老师,您尝这个!”她举着块米糕跑出来,糕上的蓝靛花印比往常深了些,花瓣边缘还沾着点薰衣草的紫,“我加了新疆姐姐寄来的花粉,闻着像把春天裹在里面了。”
林砚咬了一口,清甜里混着草木的涩,像极了阿婆当年在山里采的野果。“你阿婆的手艺传下来了。”她望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恍惚间看见阿婆正站在灶台前,蓝布围裙在热气里飘动,手里举着块刚蒸好的米糕,“她说米糕要带着点涩,才像日子——苦过,才更懂甜。”
霜降那天,福利院的孩子们来做蓝布手套。有个男孩总把指缝缝歪,蓝布在他手里拧成了麻花。“别着急。”林砚握着他的手教他穿针,“你看,线要顺着布纹走,就像走亲戚要顺着路走,绕远了会迷路的。”男孩的手指渐渐灵活起来,最后缝好的手套上,蓝布褶皱竟像只小熊,惹得其他孩子都争着要学。
“它在笑我笨呢。”男孩举着手套跑向石桥,蓝布在雪地里晃动,像只怕冷的小兽。林砚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石桥的栏杆上,结了层薄冰,冰里冻着颗薰衣草籽,正是法国汉学家的孙女去年撒下的,此刻竟在冰里发了芽,嫩白的根须在冰里舒展,像在给未来的自己铺路。
立冬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听障学徒留在工坊加班。他要赶制一批蓝布围巾,送给山区的孩子当新年礼物。林砚给他留了盏灯,灯影里,他的手指在布上翻飞,棉线绕出的花纹,像无数座小石桥在互相连接。“他说要让每个孩子都知道,有人在惦记着他们。”阿果翻译道,男孩忽然指着窗外笑了,雪地里的蓝布围巾晾晒架,在月光下像排站军姿的士兵,个个昂首挺胸。
凌晨起来添柴时,林砚看见他趴在桌上睡着了,手边放着条刚织好的围巾,上面用白毛线绣着个小小的“暖”字。她轻轻给男孩盖上蓝布毯,忽然发现染缸里的靛蓝泥在发光,淡蓝色的光晕顺着缸壁往上爬,像谁在水底点燃了串星星。“是阿婆在帮忙呢。”林砚笑着说,光晕里,仿佛能看见阿婆正在教男孩打结,手指的动作和自己此刻的一模一样。
小雪那天,石桥上来了位拍纪录片的导演。他扛着摄像机,镜头里,蓝布幡在风雪里猎猎作响,石桥的轮廓在雪雾里若隐若现,像幅流动的水墨画。“这里的草木会呼吸。”导演对着镜头说,“你看这蓝靛草,雪压着还在长;这薰衣草,冻着还在香;还有这米糕的甜,隔着老远都能闻见——它们都在说‘别走’。”
林砚给他端来杯热米酒,酒里加了桂花和蓝靛草的根。“尝尝这个,”她说,“是阿婆的方子,能把寒气变成暖。”导演喝了一口,忽然放下摄像机,望着石桥叹了口气:“我奶奶也是染布人,走时说,好的蓝布能把念想腌起来,越久越香。现在信了。”
大雪封山那天,全镇的人都聚在工坊守岁。听障学徒用靛蓝泥在地上画了幅长卷,从三百年前的染坊到现在的石桥,从阿婆揉面的灶台到孩子们奔跑的花田,最后画着群孩子举着蓝布向远山跑去,身后跟着无数只蓝蝴蝶。“他说这是蓝的路。”阿果翻译道,“从过去来,往未来去,却总在需要的地方停下来。”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林砚切开了最大的米糕。糕上的蓝靛花纹在烛光里流动,像阿婆故事里的银河。“你看,”她举着糕对孩子们说,“甜还在呢。”话音刚落,窗外的石桥忽然传来细碎的响动,像谁在雪地里轻轻鼓掌。众人探头望去,雪光里,石桥的轮廓仿佛在微微晃动,像在说:“别急,我们都在呢。”
这声音顺着石桥蔓延,往泥土里钻,往花里藏,往每个举着米糕的人心里去,变成蓝靛草的根,变成薰衣草的香,变成岁月里化不开的甜,在时光里永远鲜活,永远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