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镇,早没了仙家坊市的影子。断壁残垣间搭着歪斜的窝棚,街道上污水横流,弥漫着劣质草药、汗馊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空气里一丝灵气也无,沉滞得如同灌了铅。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缩在角落,眼巴巴盯着一个跛脚汉子手里半块黑乎乎的粗粮饼子,吞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远处,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划破压抑的寂静,旋即被镇外莽莽山林传来的、此起彼伏的野兽嚎叫吞没——那是饥饿的妖兽在逡巡。
跛脚汉子警惕地扫视四周,飞快地将饼子塞进怀里,一瘸一拐地隐入一条堆满杂物的窄巷深处。巷子尽头,一处勉强算完整的院落门口,歪歪扭扭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焦炭写着两个粗犷大字: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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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夯实的泥土地面坑坑洼洼,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汗味和廉价草药混合的刺鼻气息。十几条汉子,赤着精壮或干瘦的上身,皮肤黝黑,肌肉虬结处布满新旧伤痕。他们排成两列,如同沉默的耕牛,背负着沉重的青石磨盘,沿着院墙艰难地挪动脚步。每一次迈步,脚下的泥土都向下凹陷一分,粗重的喘息声汇成一片压抑的风箱拉扯声。豆大的汗珠顺着他们紧绷的脊背沟壑滚落,砸在干燥的地面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印记。
“腰沉!腿绷!脚跟扎进地里!背上的不是石头,是你们自己的命!” 一个洪钟般的吼声炸响。
喊话的是个疤脸大汉,叫雷刚。他壮得像头人立而起的黑熊,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劈至嘴角,左臂齐肘而断,裹着脏污的麻布。他仅存的右手里拎着根浸透汗渍、油亮的硬木短棍,眼神鹰隼般扫视着队伍。一个年轻汉子脚步踉跄,背负的磨盘眼看就要滑落。
“啪!”
木棍带着破风声,精准地抽在那汉子微微塌陷的后腰上,力道沉猛却不伤筋骨。
“嗷!” 年轻汉子痛得一激灵,喉头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腰背条件反射般猛地挺直,如同被拉满的弓弦,硬生生将倾斜的磨盘稳住。他咬紧牙关,脖子上青筋暴起,眼中血丝密布,重新迈开灌了铅似的双腿,每一步都踏得地面微颤。
“废物点心!这点分量就塌腰?镇子外面的铁爪山猫可不管你腰塌不塌!它只在乎你的肠子软不软!” 雷刚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声音震得屋檐下的灰尘簌簌落下。“都给我记死了!灵气没了,仙法废了!可咱这身皮肉骨头还在!骨头够不够硬,筋够不够韧,力气够不够大,就决定你明天是吃别人,还是被别人拖进林子里当零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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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另一角,景象更加原始暴烈。
几个汉子围着一根深埋地下的粗大硬木桩。木桩表面早已被撞击得坑坑洼洼,布满深褐色的斑驳血渍和汗渍凝结的盐霜。一个精瘦如铁的青年,眼神凶狠,正低吼着,用肩、背、腰胯轮番狠狠撞击木桩!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如同擂鼓,每一次都震得木桩微微摇晃,溅起细碎的木屑。他赤裸的肩背皮肤早已被磨得通红破皮,渗出细密的血珠,与汗水混在一起,在阳光下闪着暗红的光。他却浑然不觉,仿佛那血肉模糊的肩膀不是自己的,每一次撞击都倾尽全力,口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咆。
旁边,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双臂肌肉如老树盘根,正轮动着一柄沉重的八棱铁锤,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击着地上一块巨大的顽石。火星四溅,碎石飞射!铁锤与岩石碰撞的爆鸣刺人耳膜。他双臂的肌肉随着每一次挥砸剧烈贲张、收缩,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在沾满石粉的皮肤上冲出道道沟壑。那顽石表面,已被硬生生砸出一个明显的凹坑,边缘布满蛛网般的裂纹。
角落里,赵乾——曾经那个引气入体失败、只能给宗门药园挑水施肥的外门杂役,正咬紧牙关,双拳紧握,对着面前一堵厚实的夯土墙,一拳接一拳地轰击。他指骨早已破皮,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土墙,留下一个个模糊的拳印。每一次撞击,都从手臂骨骼传来清晰的震痛,如同无数细针攒刺。他脸上没有仙道无望的颓唐,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狠厉,仿佛要将这堵土墙,连同这该死的世道,一并砸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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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浸染着破败的窝棚区。唯一的光源来自角落一口咕嘟冒泡的大陶缸。缸下柴火噼啪作响,缸内翻滚着粘稠、浑浊、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药汤。深褐色的汤液中漂浮着各种难以辨认的草根、树皮、兽骨碎块,甚至有几条晒干的、剧毒的“七步断肠草”在沉浮——这是武馆能弄到的、最“补”的东西了。
“嘶——!” 一个刚结束打熬的汉子,小心翼翼地将布满青紫淤痕和擦伤的双臂浸入滚烫的药汤中,瞬间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整张脸都扭曲起来,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滚烫的药力混合着霸道的毒性,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顺着皮肤破损处狠狠扎进肌肉筋骨深处!
“忍住!皮肉之苦都吃不住,拿什么去跟妖兽拼?” 雷刚的低吼在黑暗中传来。他仅存的右臂也浸泡在旁边的另一个药桶里,桶里的药液颜色更深,气味更烈。他额角青筋跳动,显然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眼神却锐利如刀。“这药汤里的毒草,是虎爷我拿半条命从老林子里抢回来的!它能蚀肉,也能炼骨!熬过去,你的皮肉就比寻常野兽厚三分!”
赵乾将整个疲惫不堪、酸痛欲裂的身体沉入旁边一个稍小的药桶。灼烫感瞬间包裹全身,仿佛置身熔炉。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昏厥。但更可怕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麻痒,伴随着针扎般的刺痛,从四肢百骸深处泛起。他死死抓住桶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
就在这时,一丝极其微弱、却迥异于灵气的感觉,如同黑暗中迸溅的火星,陡然从被药力反复冲刷、捶打过的腰背处升起!那不是清凉或温润的能量流动,而是一种……滚烫的、如同岩浆般沉重凝实的力量感!它蛰伏在酸痛的肌肉深处,蛰伏在隐隐作痛的骨骼之内,仿佛沉睡的火山被这滚烫毒辣的药汤短暂地唤醒了一丝。虽然微弱,虽然转瞬即逝,被更强烈的痛楚淹没,但赵乾捕捉到了!
他猛地睁开被汗水、蒸汽和痛苦模糊的双眼,浑浊的药汤倒映着他因剧痛而扭曲、却又因那一闪而过的奇异感觉而透出难以置信光芒的脸庞。那是什么?不是灵气,绝非灵气!灵气是缥缈的、外求的,而刚才那一丝感觉,是如此的…沉重、实在,仿佛是从自己这具饱受折磨的血肉之躯深处,硬生生挤压、锤炼出来的东西!他下意识地动了动浸泡在药汤中的手指,指骨关节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咔吧”声,一股比浸泡前更凝实、更有力的感觉,隐隐传来。
“感觉到了?” 旁边药桶里的雷刚,仿佛能看透赵乾的心思,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了然,“那是你自己的‘劲’!藏在骨头缝里,裹在筋肉皮子底下!灵气没了,老天爷没收走咱这副身板!打熬它!捶炼它!把它里面的‘劲’给榨出来!皮够厚,骨够硬,力够足,就是咱凡人在这狗日的世道里,活下去的本钱!” 他独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信仰的狂热光芒,“什么仙法神通?狗屁!拳头够硬,刀子够快,才是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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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黄昏。
赵乾和另外两个武馆的汉子,李石头和王大锤,背着沉重的藤筐,里面装着在镇子边缘废弃药田里勉强刨出来的、几块根须稀少的劣质黄精和一些苦涩的野菜。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射在荒草丛生、布满车辙印的土路上。远处莽莽苍苍的山林,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投下越来越浓重的阴影,林间传来的兽吼似乎更近了些,带着不加掩饰的饥渴。
突然!
路旁半人高的枯黄蒿草丛猛地剧烈晃动!一道灰黄色的影子,快得如同离弦之箭,挟着一股腥风直扑队伍末尾、背着最重筐子的李石头!
铁爪山猫!
它体型不算巨大,却流线型的身躯充满爆发力,四肢着地疾奔,利爪在干硬的地面上刨出道道浅痕。那双幽绿色的竖瞳锁定了猎物,闪烁着残忍的凶光,布满倒刺的舌头舔过森白的獠牙,涎水飞溅!它选择的角度极其刁钻,正是李石头视线死角,动作更是快若闪电,显然深谙猎杀之道!
“石头!后面!” 赵乾头皮瞬间炸开,嘶声厉吼!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掐诀引火,丹田却死寂一片,空空如也!绝望像冰水浇头。
然而,就在这生死一瞬,走在李石头侧前方的王大锤反应了过来!他没有试图施展任何早已失效的护身法术,而是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猛地回弹!他粗壮的右臂肌肉坟起,青筋如同虬龙盘绕,五指张开成爪,带着一股沉猛的恶风,不是去挡,而是狠狠抓向山猫扑来的腰腹软肋!这一抓,毫无章法,却带着在武馆木桩上撞了千百次练出的悍勇和一股子同归于尽的狠劲!
与此同时,被赵乾吼声惊醒的李石头,身体比脑子更快!在雷刚棍棒下锤炼出的本能瞬间接管了身体!他根本来不及转身,更来不及卸下背后沉重的藤筐。只见他腰胯猛地一沉,双脚如同老树的根系般死死钉入地面,承受着背后重物带来的巨大惯性!同时,他左臂闪电般曲肘后撞,肘尖如同出膛的铁锤,裹挟着全身下沉凝聚的力量,精准无比地撞向山猫扑来的头颅侧方!动作干净、利落、狠辣,正是“莽牛劲”中最简单也最实用的“老牛顶角”!
“砰!” 一声闷响!
王大锤的利爪狠狠撕扯在山猫柔软的腰腹皮毛上,带起几缕带血的黄毛!山猫吃痛,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叫,扑击的势头微微一滞。
几乎在同一刹那!
李石头的铁肘如同攻城锤般,重重砸在山猫的耳根附近!
“嗷呜——!” 山猫发出一声凄厉变调的惨嚎,整个身体被这股沉猛的力量撞得向侧面翻滚出去,在地上狼狈地滚了两圈才勉强站定。它晃了晃有些晕眩的脑袋,幽绿的竖瞳惊疑不定地盯着眼前这两个气息微弱、却散发着危险气息的人类,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却一时不敢再扑上。
王大锤喘着粗气,手臂上几道被山猫利爪划出的血痕火辣辣地疼。李石头保持着顶肘的姿势,心脏狂跳如擂鼓,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刚才那一下凝聚了他全部的力量和勇气。他缓缓放下手臂,手肘处传来阵阵酸麻,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力量宣泄后的酣畅感?他看着自己沾着山猫毛发的肘尖,又看了看不远处龇牙低吼却明显忌惮的山猫,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心头——那是力量!实实在在,源于自己这身血肉筋骨的力量!它击退了妖兽!
赵乾快步上前,与两人并肩而立,紧张地盯着山猫。他手中紧握着一把在武馆里打磨过的、粗糙却锋利的柴刀,刀刃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他看着身边两个喘息未定、却气势勃发的同伴,看着他们手臂上贲张的肌肉和眼中燃烧的战意,再低头看看自己紧握柴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手掌——那掌心布满老茧,粗糙,有力。
一股滚烫的热流,仿佛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驱散了丹田空荡带来的绝望冰冷。那不是灵气,是血!是奔涌的血!是肌肉筋骨在极限压迫下迸发出的、属于生命本身的力量咆哮!
“喝!” 赵乾猛地踏前一步,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却充满力量的战吼,手中柴刀斜指地面,刀尖微微颤动。他死死盯着那头犹豫的铁爪山猫,眼中再无半分仙道无望的迷茫,只剩下最原始、最滚烫的求生欲望和一股刚刚点燃的、名为“力量”的火焰!
凡尘锻体,初窥门径。血肉之躯,亦可通神!这神,不是缥缈天道,而是——生之本能,力之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