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同福客栈弥漫着李大嘴刚出锅肉包子的香气,混杂着一点吕秀才翻书时扬起的旧纸尘味儿。
郭芙蓉正指挥着抹布在空中自动飞舞擦桌子,那抹布活像有了生命,扭动着躲开白展堂偷包子的手。
“排山倒海!”郭芙蓉虚张声势地一挥手,抹布“啪”一声糊在白展堂脸上。
白展堂手忙脚乱地扯下抹布,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嘟囔:“小郭,你这新式暗器防不胜防啊!”
佟湘玉扭着腰从柜台后转出来,陕西腔调拖得老长:“展堂!额滴个神啊上帝以及老天爷呀!你又偷吃!这个月工钱还想不想要咧?”
她手里捏着最新款的透明平板,上面正显示着同福客栈的实时流水。
“亲娘哎!”邢捕头溜达进来,腆着肚子,眼睛直勾勾盯着佟湘玉的平板,“佟掌柜,这玩意儿……能玩斗地主不?影响仕途不?”
阿楚正盘腿坐在大堂角落一张八仙桌上,晏辰懒洋洋地靠在她旁边,头枕在她腿上。
阿楚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晏辰额前垂落的碎发,另一只手随意地在空中划拉着。
她面前悬浮着一个巴掌大的菱形晶体,散发着柔和的蓝光,这是他们的直播核心设备“棱镜”。
棱镜上方投射出一片清晰的光幕,上面正飞快滚动着五颜六色的文字。
【佟掌柜的陕西话还是这么上头!】
【大嘴的包子隔着屏幕都觉得香!】
【小郭的排山倒海进化了?意念控物?】
【白大哥偷吃的样子十年如一日!】
【秀才又在子曰了?眼镜片反光了喂!】
晏辰闭着眼,嘴角却带着笑,低声哼哼:“阿楚,你这算不算‘发’(发丝)动攻击?撩得我心痒痒。”
他忽然睁开眼,坏笑着伸出手指,飞快地在阿楚腰侧软肉上轻轻一戳。
“哎哟!”阿楚猝不及防,惊笑着扭身躲闪,差点从桌子上栽下去,手忙脚乱地稳住棱镜,“晏辰!你个大尾巴狼!信不信我用‘降龙十巴掌’伺候你?”
她佯怒地鼓起腮帮子,作势要打。
晏辰敏捷地翻身坐起,顺势握住阿楚挥过来的小拳头,拉到自己唇边轻轻一吻,眼神带着促狭的电光:“别打,老板。我的‘心’(新)都给你了,再打就碎了。”
旁边正研究自己左轮手枪结构的白敬琪做了个夸张的呕吐表情:“哗擦!爹,娘!快看,又开始了!”
佟湘玉翻了个白眼,但嘴角是弯的:“额滴神啊!腻歪死个人咧!”
就在这充满生活气息的喧闹中,客栈那扇敞开的门框里,光线猛地一暗。
一个男人站在门口。
他个子很高,骨架宽大,但此刻却微微佝偻着背,像背负着千斤重担。
一身剪裁精良却明显是上世纪末风格的深色西装,沾满了泥点和深色的水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头发凌乱,几缕花白的发丝粘在汗湿的额角。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那是一张被极度的疲惫、深沉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扭曲了的脸。
浓眉紧锁,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浑浊的火焰,直直地、毫无焦点地扫视着大堂里的每一个人。
他的嘴唇干裂,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无声地咀嚼着什么刻骨铭心的恨意。
他右手紧紧攥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握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大堂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自动抹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李大嘴手里的包子笼屉差点脱手。
白展堂下意识地挡在了佟湘玉身前,手指微曲。
吕秀才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充满惊疑。
郭芙蓉收起了玩笑的神色,警惕地站到了吕秀才旁边。
连玩着ipad的吕青柠和正在跟白敬琪互相做鬼脸的吕青橙都停下了动作,好奇又带着点害怕地看着门口的不速之客。
铁蛋和傻妞原本站在阿楚晏辰身后,像两座沉默的雕塑。
此刻,铁蛋那双模拟人类瞳孔的精密光学镜头微微收缩了一下,一道肉眼不可见的扫描光束瞬间笼罩了门口的男人。
几毫秒后,一个只有他和傻妞能接收到的加密信息流在两人之间无声传递。
傻妞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微弱的蓝光,她的声音直接在阿楚和晏辰耳中的微型骨传导耳机里响起,清晰而冷静:“老板,老板娘。目标:丁有健。来源时空:1990年香港。基础生理体征:脱水,低血糖,高度应激状态。右手握持物初步分析:非金属,有机质,结构松散,存在霉菌代谢物,无危险武器特征。情绪状态:极端愤怒、悲伤、绝望。核心执念指向:复仇,对象不明。”
棱镜光幕上的文字也炸开了锅:
【卧槽!这人谁?气场好吓人!】
【刚从难民营爬出来?这身西装古董啊!】
【眼神好可怕,要吃人一样!】
【原生家庭是道送命题!感觉又是一个被坑惨的!】
【掌柜的,快跑!这人不对劲!】
【秀才保护好芙妹啊!】
丁有健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带着沉甸甸的绝望和戾气,缓缓扫过一张张或警惕或好奇的脸。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沉重嘶鸣,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粤语口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浸透了血泪:“边个……边个害死我妈?!”
他猛地抬起一直紧攥着的右手,手臂因激动而剧烈颤抖,指向大堂里的所有人,“边个落毒?边个?!讲!唔讲今日我同你哋死过!”(哪个……哪个害死我妈?!哪个下毒?哪个?!说!不说今天我跟你们拼了!)
“额滴个神啊上帝以及老天爷呀!”佟湘玉吓得花容失色,整个人往白展堂身后缩,“展堂!保护额!”
白展堂强作镇定,摆出架势:“葵花点……”
话没喊完,就被郭芙蓉一把推开:“放着我来!”
她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摆出经典起手式,“排山……”
“且慢!”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一道来自吕秀才,他推着眼镜,眉头紧锁,试图讲道理:“子曾经曰过,君子动口不动手……”
另一道则来自阿楚。
她已经从桌子上利落地跳了下来,晏辰紧随其后,两人默契地并肩而立,挡在了火药味十足的中间地带。
阿楚的声音清脆有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丁有健那如同困兽般凶狠的目光。
“丁生,”阿楚直视着丁有健布满血丝的眼睛,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冷静。冤有头债有主,但同福客栈开门做生意,讲个和气生财。你手里攥着的,唔系砒霜,更唔系刀。”
丁有健一愣,血红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和难以置信,下意识地将握紧的右手往身后藏了藏,嘶吼道:“你点知?!你系边个?!你同害我妈嘅人系一伙嘅?”(你怎么知道?!你是谁?!你和害我妈的人是一伙的?)
晏辰优雅地向前迈了一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安抚人心的微笑,动作自然地仿佛要邀请对方跳支舞:“丁先生,稍安勿躁。在下晏辰,这位是内子阿楚。我们只是路见不平的……热心街坊。”
“你风尘仆仆,跨越时空而来,想必身心俱疲。不如坐下,饮杯热茶,慢慢讲清楚?”
“冤屈自有公断,但饿着肚子,点样有力气讨公道?”
他朝佟湘玉使了个眼色。
佟湘玉立刻会意,虽然心有余悸,但生意人的本能让她挤出笑容:“对对对!这位……丁老板?额请你食肉夹馍!李大嘴!上最好的!加双份肉!”
李大嘴如梦初醒,连忙应道:“哎!好嘞!加双份肉!管饱!”
他转身就往厨房冲。
“唔使!”丁有健厉声拒绝,但吼声明显虚弱了几分,长时间的情绪激动和体力透支让他身体晃了一下。
他固执地再次举起右手,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武器和证据,“我唔饿!我要真相!我要凶手偿命!”
他猛地将紧握的拳头砸在离他最近的一张饭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碗碟跳动。
“真相只有一个!”一直捧着ipad的吕青柠突然脆生生地开口,小脸上满是认真,她推了推鼻梁上的防辐射眼镜,镜片反射着屏幕的光。
就在丁有健被这小女孩的发言弄得又是一愣的刹那,铁蛋动了。
没有风声,没有预兆,他那魁梧的身影如同瞬移般出现在丁有健身侧,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他的动作精准、迅捷、不带丝毫烟火气,一只手闪电般扣住了丁有健砸在桌面上的手腕脉门,另一只手则极其轻柔地拂过对方紧握的拳头。
丁有健只觉得手腕一麻,紧握的拳头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一块东西掉在了油腻的桌面上。
不是寒光闪闪的利刃,也不是装着可疑粉末的纸包。
那是一块……糕点。
一块已经严重变形、边缘发黑、长满了绿绒毛的糕点。
它软塌塌地趴在桌上,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油脂酸败和霉菌滋生的、难以形容的古怪气味。
大堂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块不堪入目的过期糕点上。
李大嘴端着刚出炉、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双份肉肉夹馍,正好从厨房出来,看到桌上那玩意儿,脱口而出:“亲娘咧!这……这比我昨天扔泔水桶里的还埋汰!这玩意儿能当凶器?”
【噗!神转折!】
【凶器是块发霉老婆饼?笑不活了!】
【丁大佬跨越时空就为了一块过期点心?】
【铁蛋威武!这身手帅炸!】
【大嘴神补刀!哈哈哈!】
丁有健死死盯着桌上那块面目全非的糕点,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在原地。
他脸上那滔天的恨意和疯狂的执拗瞬间凝固,然后像破碎的石膏面具一样片片剥落,只剩下无尽的茫然、错愕和一种被抽空了灵魂般的虚弱。
他嘴唇哆嗦着,发出意义不明的气音,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似乎随时会倒下。
“丁生,”铁蛋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金属质感特有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在寂静的大堂里,“根据我的扫描分析,你手中物体成分主要为:面粉、猪油、冬瓜蓉、转化糖浆及多种霉菌代谢物。”
“其分子结构与1990年前后香港‘荣记饼家’出品的老婆饼高度一致,且腐败程度显示其生产日期距今已超过三十年。”
“砒霜?唔好意思,连食用色素都冇检出。”(砒霜?不好意思,连食用色素都没检出。)
“不……不可能……”丁有健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地低吼,眼睛依旧死死钉在那块霉点上,仿佛想用目光把它烧穿,“我明明……明明买的是……是砒霜!是砒霜啊!阿妈就是吃了它……”
巨大的悲痛和长久以来支撑他的复仇信念骤然崩塌带来的冲击,让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重重地跌坐在身后的长条板凳上,发出“哐当”一声。
他双手痛苦地抱住了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真相往往不止一层皮,丁生。”晏辰的声音温和地响起,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他走到丁有健身边,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以示尊重,“你说你买了砒霜,但证据,”他指了指桌上那块发霉的老婆饼,“似乎另有说法。”
“你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令堂,又是如何过世的?”
阿楚也走了过来,将棱镜的光幕微微调整,确保丁有健也能看到上面关切询问的文字。
她柔声道:“丁生,把委屈说出来。这里或许没有你要找的凶手,但一定有愿意听你说话、帮你理清头绪的人。”
“家人们,”她看向光幕,“你们说是不是?”
【大佬别哭!说出来!我们帮你分析!】
【三十年前的悬案?搞不好是冤案!】
【是不是被人调包了?】
【感觉好惨一男的,被一块饼坑了半辈子?】
【支持丁生讨回公道!】
看着那些飞快滚动的、带着陌生温暖的文字,听着阿楚温和的话语,丁有健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丝。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蓄满了浑浊的泪水,环视着周围一张张或关切或好奇的脸。
长久以来积压的痛苦和无人倾诉的冤屈,在这奇异的氛围下,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把脸,声音哽咽而破碎,带着浓重的粤语腔,开始讲述那个尘封在1990年雨季的噩梦:“那一年……雨落得好大,好耐(好久)……阿妈病了,好辛苦(很痛苦)……佢(她)求我,求我帮佢解脱……”
“我唔忍心睇佢咁痛苦(我不忍心看她这么痛苦)……我……我真系去买咗砒霜……”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滚滚而下,“我偷偷放落碗汤里……亲手……亲手喂阿妈饮落去……我亲眼睇住佢……佢冇咗(没了)……”
“然后……然后我就在佢床头,揾到呢个……呢个老婆饼嘅纸碎!我以为……我以为系凶手食剩落,留下嘅证据!我揣住佢,揾咗几十年!几十年啊!”
他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桌上那团霉变物,仿佛那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悔恨和疯狂:“系边个?!边个调换咗?!边个害死我妈仲要陷害我?!我要佢死!要佢死!”
悲愤的嘶吼在大堂里回荡,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
所有人都沉默了,连最跳脱的莫小贝都收起了玩闹的表情,小脸上带着凝重。
吕青橙悄悄拉住了白敬琪的衣角。
李大嘴默默地把那份香气四溢的肉夹馍放在了丁有健手边的桌上。
【天啊……亲手……太惨了……】
【这剧情比电视剧还虐!】
【感觉有隐情!那个碎纸是关键!】
【会不会是那个饼本身有问题?】
【大佬别冲动!肯定有误会!】
“丁生,”铁蛋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丁有健痛苦的喘息,“根据你的描述和遗留物信息,我建立了一个初步的时空事件回溯模型。”
“结果显示,你母亲当年的直接死因,高度疑似食物中毒引发的急性器官衰竭。”
“砒霜中毒症状与之有显着差异。而这块老婆饼,”他指了指桌上的证物,“其腐败菌株产生的毒素,足以导致严重后果。”
丁有健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混乱和难以置信:“食物中毒?不可能!阿妈只食咗我俾嘅……”
他猛地顿住,那个“汤”字卡在喉咙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真相只有一个!”吕青柠再次开口,小脸严肃,她举起手中的ipad,屏幕上显示着一些复杂的分子结构图和文字分析,“铁蛋叔叔的模型是对的!”
“而且,我刚刚调取了所有能找到的1990年香港旧报纸电子档,关键词‘食物中毒’、‘荣记饼家’。”
她的小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喏!这里!七月初三,《东方日报》社会版角落:‘深水埗荣记饼家因原料储存不当,致批次老婆饼污染,引发多起顾客腹泻呕吐,一老妇送医不治……’”
“深水埗……”丁有健喃喃地重复着,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整个人都僵住了。
深水埗,那是他当年买砒霜的地方!
也是……也是他习惯性给阿妈带荣记老婆饼的地方!
一个可怕的、被他完全忽略的细节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难道……难道阿妈那天,除了他喂的汤,还吃了……他随手带回去的老婆饼?
“不……不会的……”他失神地摇头,巨大的冲击让他思维一片混乱。
“仲有(还有),”铁蛋补充道,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揭示残酷事实的穿透力,“我同步检索了当年该区域的地下违禁品交易记录。”
“丁生,你当日购买‘砒霜’的交易对象‘蛇皮明’,其惯用手段是以滑石粉或过期糕点粉末冒充毒药进行欺诈。”
“结合时间、地点及遗留物成分,你购得的物品为过期老婆饼粉末的概率,高达97.8%。”
滑石粉?过期糕点粉末?欺诈?
这几个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丁有健的心上。
他买到的根本就不是砒霜!
那他喂给阿妈的“毒汤”……他亲手……他以为的解脱……竟然……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哀嚎从丁有健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仿佛要将自己撕裂。
悔恨、自责、被愚弄的愤怒、信仰崩塌的绝望……种种情绪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嚎啕大哭,涕泪横流,声音嘶哑破碎:“系我……原来系我……系我害死阿妈……我蠢!我真系好蠢啊!”
【卧槽惊天反转!】
【大佬被假药贩子坑了?!】
【亲手……这心理阴影得有多大……】
【哭死我了!太惨了!】
【所以阿妈可能死于那块饼+大佬的“假毒汤”?阴差阳错?】
就在丁有健被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彻底击垮,哭得撕心裂肺时,一直安静旁观的傻妞,那双模拟人类情感的眼眸中,数据流无声地高速运转。
她捕捉到了丁有健话语中一个被极度痛苦掩盖的细节——“揾到呢个老婆饼嘅纸碎”。
“丁先生,”傻妞的声音清冷而平稳,如同冰泉流淌,瞬间穿透了悲恸的迷雾,“请再回忆一下。”
“你提到,是在令堂床头‘找到’了老婆饼的碎纸屑。”
“那么,这张碎纸屑,是原本就在那里,还是……被人特意放在那里的?”
这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问题,像一根尖锐的针,猛地刺破了丁有健被痛苦和悔恨填满的混沌意识。
他的哭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了喉咙,布满泪水的脸上瞬间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极致的惊骇和茫然。
碎纸屑……特意放在那里?
一个尘封在记忆最阴暗角落、几乎被他刻意遗忘的画面,猛地冲破了时间的闸门!
昏暗的病房,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刺鼻。
阿妈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
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让他浑身发抖,大脑一片空白。
他瘫坐在床边的地上,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就在那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是他弟弟,丁有康。
丁有康脸上没有多少悲伤,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压抑不住的紧张和……兴奋?
他快步走到床头柜前,动作显得有些慌乱,似乎想翻找什么。
当他的目光扫过床上阿妈冰冷的尸体和瘫在地上的丁有健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神闪烁,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小团揉皱的、沾着油渍的纸屑——那纸屑的花纹颜色,和荣记老婆饼的包装纸一模一样!
然后,他飞快地、几乎是随手地将那团纸屑塞进了阿妈枕头边的缝隙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仿佛刚看到丁有健一般,换上一副悲戚的表情,假惺惺地走过来搀扶……
“系佢……丁有康……我个衰仔细佬(我的混蛋弟弟)!”丁有健如同被毒蝎蜇了一般,猛地从凳子上弹了起来,目眦欲裂,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刚才的绝望和自责瞬间被一种更狂暴、更刻骨的仇恨所取代。
“系佢!系佢放嘅!佢点解要咁做?!点解要害阿妈?!点解要害我?!”
【弟弟?!窝里反?】
【豪门恩怨既视感!】
【塞碎纸?栽赃嫁祸?!】
【细思极恐!弟弟想干什么?】
“动机,通常与利益相关。”晏辰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
“丁生,令堂当时,是否留有遗嘱?关于……财产分配?”
“遗嘱?”丁有健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有……阿妈立过遗嘱……大部分……都系留俾我……因为……因为佢知有康佢……唔生性(不学好)……”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
“真相只有一个!”吕青柠小侦探再次上线,她的ipad屏幕上已经调出了一份泛黄的电子文档模版,“铁蛋叔叔刚刚通过深网……呃,是通过合法历史档案库,找到一份当年在你母亲去世后三天生效的遗嘱公证记录副本!”
“受益人:丁有康!份额:百分之九十!理由:长子丁有健涉嫌弑母,丧失继承权!”
“轰!”
丁有健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脚下崩塌、碎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什么兄弟情深!什么手足之义!全都是假的!
全是丁有康那个畜生的伪装!
他处心积虑,调换了他买的东西(或许他根本就知道那是假的),在阿妈死后立刻栽赃嫁祸,目的就是为了那份巨额遗产!
为了钱,他连亲妈都可以利用,连亲哥哥都可以推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丁有康!你个冚家铲(混蛋)!我顶你个肺(我恨死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丁有健彻底疯狂了,长久以来支撑他的复仇对象骤然明确,但目标却远在无法触及的时空彼岸。
这认知带来的巨大无力感和滔天恨意几乎将他焚烧殆尽。
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双目赤红,喉间发出嗬嗬的嘶吼,猛地抓起手边那碗早已凉透的茶水,狠狠摔在地上!
瓷片四溅!
“哗擦!”白敬琪被飞溅的瓷片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把标志性的左轮手枪。
“替我问候你主治大夫!”吕青橙小脸紧绷,惊涛骇浪掌的起手式瞬间摆好,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气势。
场面瞬间剑拔弩张!
“丁生!”
阿楚的声音如同清越的钟鸣,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压过了大堂里的混乱。
她上前一步,直视着丁有健那双被仇恨烧红的眼睛,语气斩钉截铁:“杀了他,你就解脱了吗?令堂的冤屈就洗清了吗?你就还是当年那个孝顺的阿健了吗?”
“睇清楚!睇清楚你宜家个样(看清楚!看清楚你现在的样子)!”
阿楚的话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丁有健沸腾的仇恨之中。
他下意识地看向旁边擦得锃亮的铜柱装饰,模糊的倒影里映出一张扭曲、狰狞、被仇恨彻底吞噬的脸庞——陌生得让他自己都心惊胆战。
这不是他!这不是阿妈希望看到的阿健!
就在他心神剧震,动作僵硬的刹那,晏辰沉稳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铁蛋,傻妞,启动‘溯光’!目标:1990年,丁母病房,丁有康放置纸屑前后!接入客栈公共光幕!”
“指令确认。”铁蛋和傻妞同时应道。
两人眼中瞬间亮起深邃的蓝光,无数道细微的光束从他们身体各处释放出来,在大堂中央的空地上快速交织、构建。
嗡——
一阵低沉的蜂鸣响起。
紧接着,一片清晰得令人窒息的全息影像,如同拉开的历史帷幕,骤然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正是那间熟悉的、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昏暗病房。
病床上,是丁母覆盖着白布的遗体。
年轻许多、满脸悲痛和恍惚的丁有健瘫坐在地。
一切都和丁有健记忆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下一秒,病房门被推开。
穿着花哨衬衫、头发抹得油亮的年轻丁有康,像只做贼的耗子一样溜了进来。
他脸上哪里有一丝悲伤?只有紧张、算计,和一种即将得逞的兴奋!
他目标明确地扑向床头柜,拉开抽屉胡乱翻找,嘴里还念念有词:“契据呢?老母收埋嘅契据(老妈藏起来的契据)呢?”
翻找无果,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扫过床上,看到枕头边时,眼中凶光一闪。
他迅速从口袋里掏出那团揉皱的、印着荣记饼家标志的油渍纸屑,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力量,狠狠塞进了枕头下的缝隙里!
做完这一切,他似乎才想起地上还有个“大哥”,立刻换上一副哭丧脸,假惺惺地跑过去:“阿哥!阿哥!你冇事吧(你没事吧)?阿妈佢……呜呜……”
那变脸的速度,堪称影帝级。
影像定格在丁有康那虚伪做作的哭脸上。
大堂里鸦雀无声。
只有全息影像中丁有康那令人作呕的假哭声还在微弱地回荡。
丁有健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死死盯着影像中弟弟那张虚伪到极点的脸,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背叛和算计。
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停滞了。
一秒,两秒……突然,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噗通!”
一声闷响,丁有健双膝重重地砸在客栈坚硬的地板上。
他挺直的脊梁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彻底砸断,整个人佝偻下去,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
没有歇斯底里的咆哮,没有怨毒的诅咒。
只有一种压抑到了极致、从灵魂深处爆发出的、如同孤狼垂死般的悲嚎:“啊——!!!”
那声音嘶哑、破碎,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充满了被至亲背叛的剧痛、信仰崩塌的绝望,以及……迟来了三十年、却沉重得足以压垮灵魂的、对母亲的愧疚。
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他面前的一小片地面。
他像一个迷失了半生、终于找到归途却发现家园已成废墟的流浪者,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天地同悲。
【畜生!真是畜生!】
【亲弟弟啊!怎么下得去手!】
【哭死我了……大佬太惨了……】
【这演技,奥斯卡欠他十座小金人!】
【看得我拳头硬了!】
佟湘玉捂着嘴,眼眶通红。
郭芙蓉别过脸去,悄悄抹了下眼角。
吕秀才长叹一声,摘下眼镜擦拭。
连最跳脱的莫小贝都安静下来,小脸上满是唏嘘。
白展堂拍了拍佟湘玉的背,神色复杂。
阿楚和晏辰对视一眼,眼中是同样的沉重和了然。
晏辰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心魔已显,执念却未消。恨意转移,终非解脱。”
阿楚点点头,眼神坚定。
她走到跪地痛哭的丁有健身边,蹲下身,声音放得极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丁生,你恨丁有康,天经地义。”
“但杀了佢,阿妈就能回来吗?你心里的痛,就能填平吗?”
“令堂在天之灵,最想睇到嘅(最想看到的),系你手刃仇人,仲系……你好好活下去,唔再俾仇恨困住一世(不再被仇恨困住一生)?”
丁有健的哭声骤然一窒,身体猛地一颤。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阿楚。
那张被痛苦彻底摧残的脸上,除了泪痕,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空洞。
报仇?他想了三十年,盼了三十年。
可当真相以如此残酷的方式撕开,当复仇的对象清晰无比却又遥不可及,支撑他半生的那根柱子轰然倒塌后,他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活下去?背负着害死母亲的愧疚和对禽兽弟弟的刻骨仇恨,他……该怎么活?
“我……我……” 他嘴唇哆嗦着,发出破碎的音节,巨大的空洞和虚无感吞噬着他。
晏辰走了过来,站在阿楚身边,目光温和却深邃地看着丁有健:“丁生,人生在世,憾事难免。”
“憾事已成,执着于复仇,如同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令堂泉下有知,最痛心的,恐怕不是你未能为她手刃仇雠,而是你被这仇恨之火,煎熬了半生,毁掉了自己本该拥有的人生。”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某种振聋发聩的力量,“放下,并非遗忘,更非原谅。”
“放下,系放过你自己。系俾自己一个机会,重新呼吸。”
“放过……自己?”丁有健喃喃地重复着,浑浊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名为思考和动摇的光芒。
这光芒极其脆弱,仿佛风中之烛。
阿楚伸出手,没有触碰他,只是指向悬浮在半空、尚未消散的溯光影像中,丁母那覆盖着白布的、安详的遗容。
“丁生,你同阿妈之间,真系冇一句说话想讲了吗?一句道歉,一句思念,一句……告别?”
“三十年,佢等你呢句话,等得好辛苦。”(丁生,你和阿妈之间,真的没有一句话想说了吗?一句道歉,一句思念,一句……告别?三十年,她等你这句话,等得好辛苦。)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丁有健心中那道被痛苦和悔恨层层封锁的门!
他猛地看向母亲的影像,巨大的悲伤和思念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对着影像,像个无助的孩子般痛哭失声:“阿妈!我对唔住!我对唔住啊!我真系好蠢!我害死你啊阿妈!我好挂住你!好挂住你啊……”
他泣不成声,额头再次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晏辰对铁蛋微微颔首。
铁蛋眼中蓝光一闪,溯光影像开始发生变化。
丁母覆盖的白布被一层柔和的金光替代,影像中她的面容变得清晰、宁静,甚至带着一丝慈祥的微笑,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温柔地落在了跪地痛哭的儿子身上。
同时,傻妞启动了情感共鸣模拟程序,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安抚和接纳意味的温暖能量场,如同母亲温柔的怀抱,无声地笼罩了丁有健。
丁有健浑身剧震,仿佛真的感受到了母亲的注视和温度。
他猛地抬起头,痴痴地望着影像中母亲那温柔含笑的脸,积压了三十年的痛苦、愧疚、思念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阿妈……仔知错喇(儿子知道错了)……仔蠢……仔该死……但仔真系唔想嘅(但儿子真的不想的)……”
“仔好挂住你煲嘅汤……挂住你话我唔生性(挂住你说我不懂事)……挂住……挂住所有啊……”
“阿妈……你原谅仔……原谅仔好唔好……仔以后会好好做人……真系会嘎(真的会的)……”
他语无伦次,涕泪交加,对着母亲的影像诉说着积压了半生的思念和悔恨。
那影像静静地“听”着,脸上的微笑仿佛带着无尽的包容和理解。
【破防了……哭成狗……】
【妈妈肯定原谅你了啊!】
【放下吧大佬,好好生活!】
【这技术……给傻妞铁蛋跪了!】
【泪目,迟到了三十年的道歉……】
时间在真挚的倾诉和无声的回应中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丁有健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抽噎。
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上,背靠着桌腿,仰头望着母亲渐渐淡去的影像,眼神不再是疯狂和绝望,而是充满了疲惫、悲伤,以及一丝……久违的平静。
全息影像和温暖的能量场缓缓消散。
大堂里鸦雀无声,只有丁有健粗重的喘息声。
佟湘玉抹了抹眼角,端着一碗刚热好的、香气扑鼻的双份肉肉夹馍,小心翼翼地走到丁有健身边,用她最温柔的陕西腔说道:“丁……丁老板?食啲嘢(吃点东西)吧?”
“额滴神啊,饿着肚子,咋有力气……当好人咧?”
她把碗轻轻放在丁有健手边的地上。
肉夹馍浓郁的香气钻入鼻腔。
丁有健木然地低下头,看着碗里那浸润着肉汁、夹着厚厚肉片的面馍。
肚子不受控制地发出一阵响亮的咕噜声。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跨越时空的颠簸、极致的情绪消耗,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
他颤抖着伸出手,抓起那还有些烫手的肉夹馍。
指尖传来的温热,食物的香气,还有佟湘玉那句朴实的“当好人咧”,像一股细微却真实的暖流,缓缓注入他冰冷了三十年的心湖。
他张开干裂的嘴唇,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肉汁在口中爆开,面馍的麦香混合着炖肉的醇厚,是久违的、活着的滋味。
他机械地咀嚼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再次无声地滚落,滴进碗里,混着肉汁被他一起咽下。
咸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新生的力量。
他默默地吃着,速度不快,但很认真。
整个大堂的人都安静地看着他,没有人说话。
直到最后一口肉夹馍咽下,他端起碗,将里面剩下的一点肉汁也喝得干干净净。
放下碗,丁有健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吸得如此之深,仿佛要将积郁了三十年的浊气全部置换出去。
他扶着桌腿,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
背脊虽然不再挺直如松,却也不再是那种被千斤重担压垮的佝偻。
他环视着大堂里的每一个人,目光在阿楚、晏辰、铁蛋、傻妞身上停留得尤其久。
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感激,有释然,有残留的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后的疲惫和……平静。
“多谢。” 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颤抖,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清晰。
“多谢各位……家人们。”
他学着阿楚直播时的称呼,对着棱镜的光幕方向,也对着同福客栈的所有人,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真相大白,心结已解。”晏辰微笑道,“丁生,前路漫长,珍重。”
丁有健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极其苦涩却也无比释然的笑容。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给予他救赎的奇异客栈,目光扫过那些关切的脸庞,仿佛要将这一切刻入心底。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再回头,拖着依旧疲惫却仿佛卸下了无形枷锁的步伐,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客栈那扇敞开的、洒满阳光的大门。
他的身影在门口明亮的日光中停顿了一瞬,微微仰起头,似乎在感受那久违的、温暖的阳光,然后,便融入了外面熙攘的七侠镇街道,消失在人流之中。
同福客栈里,安静持续了片刻。
“亲娘哎,”邢捕头摸着下巴,打破沉默,“这可比县衙里那些鸡毛蒜皮的案子……刺激多了!影响仕途啊!”
他试图摆出官威,但眼神里还残留着唏嘘。
燕小六立刻抽出腰刀,习惯性地想喊口号,被白展堂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小六!消停点!替你自己照顾好你七舅姥爷吧!”
众人一阵哄笑,方才那沉重压抑的气氛终于被驱散。
棱镜的光幕上,文字依旧在滚动,最后汇聚成一片感慨的海洋。
阿楚看着光幕,轻声念出了最后缓缓浮现的四行诗句:【恩怨同福烩一锅,直播照见旧心魔。莫道前尘如雨落,明朝新客又登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