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守住了,代价却沉重得令人窒息。
没有胜利的欢呼,只有劫后余生的死寂和弥漫的哀伤。城墙上遍布焦痕与凝固的暗红,破损的兵器、散落的箭矢、被月光化为尘埃的西夏军士所留下的诡异银屑,共同构成一幅惨烈而诡异的战后图景。空气中浓烈的血腥与焦糊味尚未散去,又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冰冷月石的微弱气息——那是阿月捏碎玉镯后残存的力量余韵。
阿史那·城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指挥着还能行动的战士清理战场、修补缺口、救治伤员。他每走一步,身上的伤口都在撕裂般疼痛,但比伤口更痛的是心中的怒火与寒冰——金狼部的背叛!南墙的缺口处,倒下的狄戎战士尸体叠压着同样穿着金狼皮袍的尸体,无声控诉着那场来自背后的致命一击。幸存的各部战士看向金狼部残余人员的眼神,充满了不加掩饰的仇恨与怀疑。信任的基石,在王庭最需要它的时候,被彻底粉碎。阿史那·城下令将金狼部所有尚未战死者,无论是否参与叛乱,尽数缴械关押,严加看守。王庭内部,弥漫着猜忌与肃杀。
穆之拖着虚脱的身体,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跟着抱着阿月的娜依和乌云萨满,冲进了相对完好的汗王寝宫偏殿。这里临时被设为救治重伤者的地方。永宁公主早已在此,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侍女,准备好了热水、干净的布条和能找到的所有金疮药。她的脸色比纸还白,眼中布满血丝,但当看到娜依怀中昏迷不醒的阿月时,她强撑着迎了上去。
“快!把她放在这里!”永宁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阿月被轻轻放在铺着厚厚毛皮的软榻上。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嘴唇毫无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最触目惊心的是她肩头裸露出的新月印记——那曾经只是微光流转的标记,此刻却如同被最炽热的烙铁烫过,呈现出一种深邃、焦灼的暗银色烙印,边缘甚至带着细微的皲裂,仿佛随时会彻底碎裂开来。一股微弱却异常精纯的寒意,正从这烙印中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
“玉镯…碎了…”永宁的目光落在阿月无力垂落的手腕上,那里只剩下几道被碎片划破的浅浅血痕,以及几粒失去所有光泽、如同普通顽石般的玉镯残骸。她的心猛地一沉,仿佛看到了某种重要的守护彻底崩解。
“阿尔忒弥斯的力量太过霸道,玉镯的守护之力被强行吞噬转化,爆发之后的反噬…全作用在她自己身上了。”乌云萨满的声音沙哑而沉重,她布满皱纹的手小心翼翼地悬在阿月肩头的烙印上方,感受着那股冰冷刺骨、带着毁灭余韵的能量波动,浑浊的老眼充满了忧虑。“她的身体就像一个被神力撑破又瞬间抽空的容器…太虚弱了…”
“乌云,求您救救她!”娜依的声音带着哭腔,骨笛紧紧攥在手中,却不知该吹奏何种安抚的旋律。
“先处理外伤,稳住心脉!”乌云萨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指挥着永宁和侍女,“热水!最温和的草药汁!快!”
众人立刻忙碌起来。永宁用浸湿的温热软布,小心翼翼地擦拭阿月脸上、手上的血污和尘土。当擦到她紧握的右手时,永宁的动作顿住了。阿月的手指缝隙间,除了残留的玉镯碎屑,还有几道明显是指甲用力抠抓留下的新鲜伤痕,伤痕边缘,凝结着几点极其细微、颜色却异常深邃、近乎暗紫的血珠。这不像是在捏碎玉镯时被碎片划伤的。
“这血…”永宁的心头掠过一丝异样。阿月的血她见过,是鲜红的。这几点暗紫,透着不祥。
就在这时,娜依在整理阿月染血的外袍时,在领口内侧的阴影处,发现了一小片极其不起眼的暗褐色痕迹,像是某种粘稠液体干涸后的残留。她用手指轻轻捻了一点,凑到鼻尖,一股极其微弱的、混杂着草药苦涩与某种难以形容腥甜的气味钻入鼻腔。
“这是什么?不像血,也不像我们用的药…”娜依疑惑地看向乌云萨满。
乌云萨满脸色骤变,立刻接过那片碎布仔细嗅闻,又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刮下一点粉末。她放在舌尖极其谨慎地尝了尝,随即猛地呸掉,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化功散!而且是…被精心‘调制’过的!”乌云萨满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恐惧,“药性被改变了!它不仅仅能化掉内力…它更像是一把特制的‘钥匙’,或者…毒引!专门针对她体内那股新月之力和运转内力的根基!一旦她试图调动力量,哪怕是本能地想要恢复,这药力就会像跗骨之蛆般发作,加剧反噬,甚至可能…彻底锁死她的力量之源,让她变成一个真正的‘空壳’!”
“什么?!”穆之刚踏入殿门就听到这句话,如遭雷击,“有人在她昏迷后动了手脚?下了毒?”他立刻冲到榻边,目光锐利地扫视阿月周身,也看到了永宁发现的那些暗紫色血痕和娜依发现的药渍痕迹。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成形:取血,下药!目标明确,手段狠毒!
“谁?!谁能在这混乱中悄无声息地接近她?”阿史那·城处理完紧急事务也赶了过来,听到这消息,怒火几乎要冲破屋顶,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王庭内部,果然还有毒蛇潜伏!
“小久呢?”穆之突然环顾四周,厉声问道。那个一直如影随形、沉默守护在阿月身边的少女,此刻竟不见踪影!
众人这才猛然惊觉。从城头混战结束,到护送阿月下来,再到安置救治…混乱之中,谁也没有特别留意那个总是安静站在角落的影子。
“小久!小久!”永宁立刻吩咐侍女们分头去寻找。
然而,寻找的结果令人心沉。没有人看到小久最后去了哪里。她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最终,一个在西门附近搜寻伤员的战士,在靠近内城墙根一处堆放破损拒马的阴影角落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一枚样式朴素的木头发簪,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冻土上。那是小久一直用来束住他那头短发的发簪。
永宁公主颤抖着手接过那枚发簪,簪身完好,但尖端却沾染着一小片已然干涸、颜色同样暗沉发紫的血迹!与小久平日习惯的位置不同,这枚发簪,更像是被仓促间遗落,或是…挣扎中掉落的!
“小久的血…”永宁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音。这暗紫的血色,与阿月指缝间的,何其相似!
“有人袭击了她们!”娜依失声道,“那个下毒取血的人!小久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想要阻止…然后…”她不敢再说下去。
穆之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蹲下身,仔细检查发现发簪的位置。地面冻得坚硬,脚印杂乱难辨,但他还是在一处不起眼的、被半块破盾牌压住的角落,发现了一道极其轻微、几乎被灰尘掩盖的拖拽痕迹,指向王庭内某个幽深的巷道方向。
“不是一个人…至少有一个负责动手,一个望风或接应…”穆之的声音冰冷,“目标明确,计划周密。取阿月的血,给她下特制的化功散,还掳走了可能目击的小久…好手段!定南王?还是那个藏在金狼部背后的灰袍人?或者…是另一股我们尚未知晓的势力?”
阿史那·城眼中燃烧着暴怒的火焰:“搜!就算把王庭翻过来,也要找到线索!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他转身就要冲出去调集人手。
“等等!”乌云萨满喝止了他,她的目光依旧紧紧锁在昏迷的阿月身上,尤其是她肩头那焦灼的烙印和指缝间的暗紫血痕。“现在最要紧的是她!这‘化功散’药性极其诡异阴毒,与新月之力反噬交织在一起…如同在她体内埋下了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强行搜查,动静太大,可能会惊动下毒者,甚至…可能刺激到阿月体内不稳定的力量。当务之急,是稳住她的伤势,延缓药力和反噬的发作!我们需要时间,也需要…找到解药或压制之法的线索!”
穆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萨满的话是对的。他看着阿月那张毫无生气的脸,看着那枚带着小久血迹的发簪,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寒意席卷全身。玉镯碎了,新月之力力失控了,阿月生死未卜,小久下落不明,内奸未清,强敌环伺…王庭虽然暂时守住,却仿佛陷入了一个更黑暗、更凶险的漩涡中心。
与此同时,在王庭深处,一个早已被废弃、连狄戎本地人都极少知晓的地下冰窖里。
寒气森森,凝结的冰霜覆盖着粗糙的石壁。微弱的光源来自几盏特制的、燃烧着幽蓝色火焰的小灯,光线摇曳,将人影拉长扭曲,投射在冰壁上,如同鬼魅。
一个戴着斗笠、脸上覆盖着青铜面具的身影(正是战场上定南王身边的灰袍人),正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特制的冰玉小瓶中,倾倒出几滴粘稠、颜色暗紫的血液——那血液在幽蓝灯火下,竟隐隐泛着一层极其微弱的银辉。
血液滴落在一块刻画着复杂符文的漆黑石板上。石板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小片东西——那正是从阿月手腕上滑落的、最大的一块新月玉镯碎片!碎片黯淡无光,布满了裂痕。
当暗紫色的血珠触碰到玉镯碎片的瞬间!
嗤——!
一声轻微却刺耳的灼烧声响起!那玉镯碎片竟猛地一震,裂痕中骤然爆发出极其细微、却异常锐利的银芒!仿佛被这污浊之血所激怒!然而,那银芒只闪烁了一瞬,便被玉镯碎片本身残留的、以及血液中蕴含的某种阴冷晦涩的力量强行压制下去,光芒迅速黯淡、熄灭,碎片甚至变得更加灰败,如同彻底死去的石块。
斗笠面具人发出一声低沉嘶哑、如同夜枭般的笑声,充满了狂热与得意。
“果然…她的血,是引子!被‘蚀月散’浸染的血,更是绝佳的‘污染源’…不仅能封住活体宿主的力量,更能彻底污染、隔绝这残存的神器碎片与源头的联系…让它变成一块真正的‘死玉’!”他伸出带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指,贪婪地抚摸着那块变得灰败的碎片,“阿尔忒弥斯…你的力量,终将成为吾主降临此世的基石…第一步,从断绝你最后的凭依开始…”
他小心地收起石板和碎片,来到了冰窖旁边的房间。
那里,一个娇小的身影静静的躺在床上,正是小久!他似乎陷入了昏迷,脸色苍白,嘴唇紧抿。
斗笠面具人炙热的目光扫过小久,透露着尊敬。
“至于你…王久…是时候该消失了。”他转身走出房间,身影融入冰窖更深沉的黑暗中,只留下那幽蓝的灯火,映照着昏迷的小久和空气中残留的、混合着血腥与冰冷邪术的气息。
王庭的夜,从未如此漫长而寒冷。阿月体内的冰与火在无声交锋,小久下落不明。而那枚被污染的神器碎片,如同一个不祥的预兆,预示着更深的黑暗,正悄然笼罩在这片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土地之上。定南王的铁蹄虽暂时远去,但无形的刀锋,却已抵近了王庭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