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川城的夜色浓稠如墨,仿佛要将白日里樱落馆的血腥与喧嚣彻底吞噬。东野宅邸的书房里,灯火彻夜未熄。东野稷端坐案前,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穆之侍立一旁,身形僵硬,所有的感官都绷紧在等待的弦上,每一次脚步声靠近门外,都让他心头猛地一跳。
时间在焦灼的沉默中缓慢流淌。奉行所那边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东野稷派去“提醒”和暗中监视的人如同石沉大海。穆之看着东野稷沉静的侧脸,那份不动声色的沉稳下,似乎也隐藏着不易察觉的凝重。这沉默,本身就透着不祥。
终于,在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进。”东野稷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一个穿着深灰色劲装、面容普通得丢进人堆就找不着的男子悄无声息地闪身进来,正是东野稷的心腹影卫之一,代号“灰隼”。他单膝跪地,声音低沉而清晰:“大人,奉行所那边有消息了。”
“说。”东野稷和穆之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属下按大人吩咐,暗中盯住了证物房和负责此案的与力吉田。”灰隼语速平稳,“吉田与力在收到大人的‘提醒’后,确实显得谨慎了许多。他亲自带人再次勘察了‘雪月’现场,并重点检查了所有散落物品,特别是那颗带血的珍珠。现场封锁严密,暂时未发现有人潜入证物房动手脚。”
穆之闻言,心中稍安。至少证物暂时安全。
灰隼继续道:“不过,吉田与力似乎承受了不小的压力。松本千代的一个心腹管事,在勘察结束后不久就秘密拜访了他,具体谈了什么不得而知,但吉田与力送走那人后,脸色很不好看。”
“意料之中。”东野稷冷笑一声,“松本千代急了。那颗珍珠呢?吉田怎么说?”
“吉田与力不敢怠慢大人所提之事,但他本人对织物金线并不精通。他命人仔细清理了珍珠上的血迹,在强光下反复观察,确认了大人所言的细微金色反光确实存在!” 灰隼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小心翼翼包裹的小包,双手呈上,“吉田与力说,兹事体大,牵扯可能甚广,他不敢擅专,更不敢将此物留在奉行所。他……他恳请大人亲自过目定夺!” 灰隼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显然那位吉田与力也是个明白人,知道这烫手山芋只有东野稷能接得住。
东野稷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接过油纸包,动作轻柔地打开。穆之也紧张地凑上前。
油纸中央,静静地躺着一颗圆润的珍珠。虽然经过了清理,但表面依旧残留着淡淡的褐色血痕。东野稷拿起一枚特制的、带有放大水晶片的铜镊子,极其小心地夹起珍珠,凑近明亮的烛火,缓缓转动角度。
穆之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在烛光和水晶片的双重作用下,他终于清晰地看到了!在珍珠靠近血痕边缘的一处微小凹陷里,极其巧妙地缠绕着几根细如蛛丝、几乎与珍珠光泽融为一体的——**金色丝线**!那金线极其纤细,却闪烁着纯正、柔韧的光芒,绝非寻常之物!
“找到了!” 穆之激动地低呼出声,仿佛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
东野稷的神色却更加凝重。他放下镊子和珍珠,示意灰隼退下。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两人。
“大人,这金线……” 穆之迫不及待。
“这金线……非同一般。” 东野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他走到书案旁,打开一个锁着的抽屉,取出一本厚厚的、封面泛黄的册子。册子上写着《东岛风物志·织物考》。他快速翻动着,最终停在一页绘有复杂纹样和注释的纸张上。
“扶桑织物多用金银丝线,但规制、工艺、成色皆有区别。” 东野稷指着图样,“普通富商或中下级武士所用金线,多为铜合金镀金,色泽偏硬偏暗,捻制也较粗疏。而真正使用纯金抽丝、捻制均匀、光泽柔韧如水的顶级金线,只有两种人能用得起。”
他竖起两根手指:“其一,是京都公卿、幕府将军及其近臣,他们的服饰、扇面、屏风常以顶级金线绣制,彰显无上尊荣。其二……” 他的手指点在册子上一幅描绘着海上巨船与奇异海兽的插画旁,“是掌控着远海贸易、富可敌国的**海商巨擘**!尤其以垄断扶桑与南蛮(西方)贸易的‘朱印船’船主为最!他们的徽记、船帆、乃至随身信物,常以特制的顶级金线刺绣,象征其海上霸主的地位和与公卿幕府千丝万缕的联系!”
穆之的心猛地一沉。无论是京都公卿还是海商巨擘,都是远超松本千代这个花町老鸨的庞然大物!难怪吉田与力吓得赶紧把珍珠送来!
“雪千代是头牌,她的客人确实可能涉及这个层次。” 东野稷合上册子,眼神锐利如刀,“但这颗珍珠上的金线,量极少,更像是无意中刮蹭下来的。结合慕婉儿所说,她被**背后**打晕,那么真凶在行凶时,很可能被挣扎中的雪千代抓扯到了衣物!这金线,极可能就是来自真凶衣物上的刺绣!”
“大人!婉儿在狱中!”穆之猛然想起,“看守说,她一直在喊,要见您,说有重要的话!还提到……气味!海的味道!” 他将之前从看守那里打听到的只言片语急切说出。
“海的味道?” 东野稷眼神骤然一凝!他猛地看向桌上那颗珍珠,又想起册子上描绘的海商巨擘!“朱印船……海商……海的味道!慕婉儿说打晕她的人力量很大,绝非女子!如果真凶是一个穿着顶级金线华服、力量强大、身上还带着**海腥气**的男人……”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心悸的可能性!
“是海商!”穆之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惊骇,“而且是与樱落馆,或者说与松本千代背后之人有勾结的海商!甚至……可能就是那个付了‘百倍价钱’买下婉儿的人?!”
这个推论让书房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如果真凶牵扯到掌控海贸的巨擘,其势力盘根错节,甚至可能影响到德康枫的统治根基!东野稷要查下去,面对的将是滔天巨浪!
东野稷沉默着,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敲击桌面,节奏却比之前快了许多。他的眼神在烛光下明灭不定,有凝重,有忌惮,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冰冷的怒意和决绝。
“好一个樱落馆!好一个松本千代!”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淬着寒冰,“竟敢在我的眼皮底下,玩这等借刀杀人、栽赃嫁祸的把戏!真当我东野家是摆设不成?!”
他猛地站起身,对穆之道:“备车!去町奉行所!”
“大人?”穆之一惊,“现在去?那珍珠……”
“珍珠是我们的底牌,现在还不是亮出来的时候。” 东野稷眼中闪烁着智谋的光芒,“但慕婉儿这条线索,必须立刻抓住!她亲身经历了袭击,她的证词至关重要!尤其是关于那个‘海的味道’!奉行所不是铁桶,松本千代的手伸得再长,也不敢公然在奉行所里灭口。我们趁他们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立刻提审婉儿!我要亲耳听她说!”
他抓起桌上的珍珠,小心地重新用油纸包好,贴身收起:“这颗珠子,是捅破天的钥匙。但在用它之前,我们得先把婉儿保护好,把她的证言坐实!走!”
穆之精神大振!东野稷的果决给了他莫大的信心。两人不再耽搁,迅速出门,乘上早已备好的马车,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向着町奉行所疾驰而去。
马车碾过空旷的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回响。东野稷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但紧抿的唇角透露出内心的波澜。穆之则紧握双拳,目光灼灼地盯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婉儿,坚持住!我们来了!这一次,一定要把你的声音,从这黑暗的牢笼里带出来!
而在樱落馆最深处的隐秘茶室里,松本千代正惶恐不安地跪坐在一个背对着她的身影前。那身影笼罩在宽大的斗篷里,只露出一双骨节分明、戴着硕大红宝石戒指的手,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一串乌黑发亮的念珠。
“珍珠……被东野稷的人拿走了?” 一个低沉而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松本千代身体一颤,额头渗出冷汗:“是……是吉田那个废物!他怕了东野稷,把东西送过去了!大人,现在怎么办?那个慕婉儿还在牢里,万一她……”
“废物!” 斗篷下的声音陡然转厉,念珠被猛地攥紧,“一点小事都办不好!东野稷……哼,这个前朝遗种,倒是越来越不安分了!”
他沉默片刻,声音重新变得冰冷而危险:“奉行所那边,继续施压!让吉田知道,他全家老小的命,都系在他自己的手上!至于那个慕婉儿……” 斗篷下,那双戴着红宝石戒指的手缓缓抬起,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动作轻描淡写,却带着浓烈的血腥气,“让她……永远闭嘴。在奉行所里,意外总是难免的。手脚……干净点。”
松本千代浑身一哆嗦,连忙俯身:“是!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安排!”
斗篷人挥了挥手,不再言语。松本千代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斗篷人缓缓转过身,斗篷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和紧抿的薄唇。他走到窗边,望着奉行所的方向,手指上的红宝石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妖异光芒。
“东野稷……一颗小小的珍珠,就想搅动风云?呵……那就看看,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人……更快一步!” 冰冷的话语,如同毒蛇吐信,消散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一场围绕着那颗金线珍珠和慕婉儿性命的无声绞杀,在奉行所的高墙内外,骤然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