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州的冬夜,朔风卷着雪沫子扑打着巡察行辕厚重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野兽在屋外徘徊。屋内却暖意融融,与外间的酷寒判若两季。巨大的铜炭盆烧得正旺,暗红的炭火散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偶尔爆出几点细碎的火星。
穆之(孤仁盛)端坐于书案之后,玄青的巡察御史官袍在暖光下少了几分平日的凛冽,多了几分沉静。案头堆着小山般的卷宗,他手握朱笔,正凝神批阅一份关于百炼监后续整顿的条陈。烛火跳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
屋角,慕婉儿守着一个小巧的红泥药炉,炉上坐着个陶罐,里面正咕嘟咕嘟地熬煮着什么。浓郁而奇异的药香混合着炭火的暖意,在空气中缓缓流淌。她专注地盯着火候,不时用蒲扇轻轻扇动几下,火光映着她温婉沉静的侧脸,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咳…咳咳…” 东野轩盘腿坐在炭盆旁厚实的毡毯上,正笨拙地用火钳拨弄着埋在热灰里的几个红薯。他今日巡营时不慎染了风寒,此刻裹着厚厚的棉袍,鼻头微红,时不时闷咳几声,高大的身形在暖光下显得有些难得的萎靡。炭灰沾了一点在他脸上,他也浑不在意,只眼巴巴地盯着那逐渐散发出焦甜香气的红薯。
阿尔忒弥斯则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一张矮几旁。她褪去了惯常便于行动的劲装,换上了一身慕婉儿特意为她缝制的月白色夹棉袄裙,银色的长发松松地绾了个简单的发髻,用一根素银簪固定,几缕碎发垂落颊边。她微微垂首,手中捏着一把细长的小银刀,正极其专注、极其灵巧地削着一枚冻梨。银色的刀刃在她指间翻飞,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梨皮连绵不断地垂落下来,在案几上堆成一朵晶莹的“梨花”。她动作优雅而稳定,银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外界的一切风雪与案牍都已被隔绝在她沉静的世界之外。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药罐的咕嘟、穆之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以及阿尔忒弥斯削梨时细微的悉索声。一种沉静而熨帖的暖意,如同无形的溪流,在四人之间悄然流淌。
“成了!”慕婉儿轻呼一声,打破了这份宁静。她小心翼翼地用厚布垫着手,将陶罐从炉上取下。罐中药液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琥珀色,药香更加醇厚。“东野大哥,趁热喝了。”她盛出一碗,端到东野轩面前。
东野轩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深色药汁,眉头本能地皱成了一个疙瘩,瓮声瓮气地嘟囔:“又喝?苦得舌头都麻了……”话虽如此,他还是接了过来,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像壮士赴死般,仰头“咕咚咕咚”几口灌了下去。药汁入喉,他整张脸瞬间皱成一团,五官都扭曲了,猛地吸了几口冷气才缓过来,苦得直咂嘴。
“噗嗤……” 慕婉儿看着他夸张的表情,忍不住掩嘴轻笑,眉眼弯弯如新月。“良药苦口利于病。给你留了最甜的蜜枣,喏。”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纸包递过去。
东野轩如获至宝,赶紧剥开纸包,把蜜枣塞进嘴里,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开,含糊不清地嘀咕:“还是婉儿妹子心善……”
就在这时,阿尔忒弥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将削得晶莹剔透、宛如冰雕玉琢的冻梨轻轻放在一个洁净的白瓷小碟里,然后端着碟子,无声地走到慕婉儿熬药的角落。她看也没看慕婉儿,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指,极其迅捷地从药罐旁放置药材的簸箕里,拈走了几片残留的、品相最好的参片碎屑。动作快如闪电,又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专注。
“诶?阿尔忒弥斯!” 慕婉儿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地嗔道,“那是药渣!而且是人参!很贵的!你又要拿去做什么‘实验’?” 她太了解阿尔忒弥斯对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材和物质近乎偏执的研究兴趣了。
阿尔忒弥斯已经将那几片宝贵的参片碎屑收入自己腰间一个特制的小巧皮囊中。她抬起头,银色的眸子平静地看向慕婉儿,里面没有一丝被抓包的窘迫,反而带着一种清澈的、近乎孩童般理直气壮的光芒,仿佛在说:“此物于我有用。” 她甚至微微歪了下头,像是在等待慕婉儿的下文。
慕婉儿看着她这副模样,满腔的“控诉”顿时化作了无奈。她叹了口气,摇摇头,终究是没再说什么,只是眼神里充满了对这位“惯犯”的纵容和一丝宠溺。阿尔忒弥斯见她不再追究,便若无其事地端着那碟完美的冻梨,转身走向书案。
她将白瓷碟轻轻放在穆之堆满卷宗的案头一角,没有言语,只是用指尖将那晶莹剔透的梨子往穆之的手边推近了一寸。然后,她便安静地退开,重新坐回自己的矮几旁,仿佛刚才那个偷药渣的“小贼”不是她一般。
穆之批阅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目光先是落在那碟在烛光下折射出温润光泽、仿佛凝聚了冰雪精华的冻梨上,削得如此完美,几乎是一件艺术品。他的视线随即掠过阿尔忒弥斯依旧沉静的侧脸,最后停留在她腰间那个刚装进“赃物”的小皮囊上。一丝极其浅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极快地掠过他深邃的眼眸深处。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拈起一片慕婉儿刚为东野轩准备的蜜枣,极其自然地放进了口中,然后继续埋首于公文。那微不可察的甜意,似乎冲淡了满室的药味和案牍的沉重。
“红薯!红薯烤好了!” 东野轩兴奋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份微妙的气氛。他用火钳将几个烤得焦黑、裂开表皮、露出里面金黄软糯瓤的红薯扒拉出来,顾不得烫手,便兴冲冲地掰开一个,香甜的热气瞬间弥漫开来。“大人!婉儿妹子!阿尔忒弥斯姑娘!快来尝尝!热乎的!”他一边吹着气,一边将冒着热气的红薯分给众人,脸上洋溢着一种因分享食物而产生的、纯粹的满足感,仿佛风寒带来的不适都暂时被驱散了。
炭火噼啪,药香氤氲。穆之放下朱笔,拿起那枚被削得无可挑剔的冻梨,清甜的汁水在舌尖化开,带着冰雪的凉意,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屋内的燥热。慕婉儿小口吃着香甜的红薯,眉眼间尽是温柔的笑意。东野轩捧着红薯大快朵颐,烫得直吸溜,却笑得像个孩子。阿尔忒弥斯也接过一小块红薯,小口地、斯文地吃着,银色的眸子映着温暖的炉火,比平日少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沉静的柔光。
风雪在窗外肆虐,拍打着窗纸。行辕之内,炭盆温暖,药香微苦,红薯甜糯,冻梨清冽。四个人,身份各异,性情迥然,却在这辽州苦寒之地的深夜,因一盆炭火、几块红薯、一枚冻梨、一碗苦药而奇异地联结在一起,共享着这乱世烽烟与诡谲案牍间隙里,偷得浮生片刻的宁静与暖意。穆之怀中的虎符玉佩紧贴着心口,冰冷的触感依旧,却似乎被这屋内的暖意,短暂地焐热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