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烟雨马蹄踏过江南的青石长街,碾碎了古镇的倒影,最终停驻在云雾缭绕的天云山脚下。远赴南疆峒川的长老弟子们,裹挟着一身疲惫与风尘,随着队伍一同归来。
天云门,这座曾以剑道威震南疆的武林魁首,此刻却浸透在难以言喻的萧索里。巍峨山门依旧,蜿蜒石阶如故,只是来往的弟子身影稀落,脸上昔日飞扬的神采被沉郁与迷茫取代。空气中弥漫着繁华落尽的寂寥,如深秋无声坠地的枯叶,低语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慕云生陨落峒川,如同抽去了天云门的脊梁。大宗师威压不再,依附者悄然疏离,有天赋的弟子为黯淡前程另觅他枝。如今勉力支撑门楣的,是大长老云松子。他须发尽白,面容愁苦,身形佝偻,宗师中期的修为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显得如此力不从心。峒川一战,天云门驰援的代价,是累累伤亡,更深了这份悲凉。
后山,松柏苍翠的山坡。
婉儿母亲的坟茔旁,新添了两座小小的衣冠冢。
左碑镌刻:家父·天云门掌门慕云生之墓。
碑前,静静躺着布满裂纹、灵光尽灭的松纹古剑残骸,一方折叠齐整的青色云纹道袍碎片覆于其上。
右碑铭文:清水渡义勇·东野轩之墓。
碑前,斜插着那柄残破却锋芒犹存的青霜刀,褪色的樱花发带在刀柄上缠绕,是婉儿亲手系上的思念。
婉儿一身素缟,跪在双冢之前。泪已流尽,眼神如古井深潭般平静,唯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心底汹涌的悲恸。她将一束洁白山茶轻放于父墓前,又取出一枚擦拭得锃亮、寒光凛冽的青霜刀碎片,小心翼翼地埋入东野轩墓旁的泥土。
“父亲…阿轩…”低语如叹息,散入风中,“婉儿…回来了。峒川…守住了。安息吧。”
山风呜咽,卷起松涛阵阵,似在回应。婉儿久久跪立,任由风拂乱她的发丝与素衣,仿佛要将所有悲伤与思念,都揉进这片寂静山林。
与此同时,穆之引着阿月,沿着一条荒草蔓生的小径,步入后山深处。转过陡峭山崖,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悬于万丈深渊之上的崖台,如同天神巨斧劈就。台上,一百三十四座青石冢,如沉默的士兵,整齐肃立!每一座冢前,石碑如林,刻着清晰的名字。石冢无杂草,石碑洁净,显然常有人祭扫。
远方,云海怒卷,如万马奔腾。落日熔金,万丈血光穿透层云,将整片崖台、每一座石冢、每一块碑铭,都镀上悲壮而神圣的赤金!
穆之伫立崖边,血色夕阳勾勒出他紧绷的侧影,眼中翻涌着沉痛、刻骨的恨意,以及山峦般的沉重。
“这里…是我的家人。”声音嘶哑,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一百三十四口…李家满门…皆葬于此。”
阿月静立身侧,素裙在风中轻扬,头上三缕银丝在血色光线下如同凝固的火焰。她无言,目光沉静地扫过这片无声的墓碑之海。
穆之一座座走过,指尖抚过冰冷的碑文,低声呢喃,如同与沉睡的亲人絮语。最终,他停在崖台中央那座稍大的合葬墓前,碑上是他父母的名讳。
“爹…娘…”穆之重重叩首,“不孝子穆之…回来看你们了。”他抬起头,眼中水光浮动,“儿子…未曾辱没门楣。只是…仇人…犹在逍遥!”那“逍遥”二字,浸透了彻骨的恨毒。
阿月缓步上前,在他身旁屈膝跪下。她不言不语,双手合十,对着穆之父母的墓碑,庄重而虔诚地深深一拜。随即,她转向整片墓园,再次深深拜下。冰冷的黑瞳深处,掠过一丝肃然的敬意,以及…同病相怜的悲悯。
穆之看着她跪拜的身影,一股酸涩的暖流涌上心头。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阿月…”声音沙哑,“谢谢你。”
阿月没有抽离,任由他握着。她抬眼,望向那片被血色浸染的石碑林,声音清冽如冰泉,字字千钧:
“血债…血偿。”
两人并肩跪于墓前,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投射在身后沉默的碑林之上。血色云海翻腾,风声呜咽,似无数英魂在低吼。
回到主殿,夜色已浓。
偏厅内,大长老云松子枯坐等候。灯火映照着他沟壑纵横、愁苦不堪的脸。见到穆之与阿月进来,他挣扎着想要站起。
穆之见状,连忙快步上前,躬身抱拳,深深一礼:“大长老安好!劳您久候,穆之惶恐。”
云松子浑浊的目光落在穆之身上,又转向阿月,尤其在阿月额前那刺目的银丝上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他颤巍巍地抬手虚扶:“穆之不必多礼…快…快请坐…”声音苍老而疲惫。
待二人落座,云松子才颤着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锦帕包裹的物件,在案几上小心翼翼地层层揭开。
锦帕中心,静卧着半枚玉钰!
玉质温润如脂,呈半月形,通体无瑕,在灯下流转着内敛的柔光。边缘处,繁复到极致的古老龙形纹路蜿蜒盘踞,断口光滑如镜,显是被神兵利刃瞬间斩断。这羊脂白玉本身已是稀世奇珍,其上鬼斧神工的龙纹雕刻,线条流畅,龙睛隐有神采,绝非凡俗匠人能为——正是阿月托付慕云生保管的那半块!
“阿月姑娘…”云松子将锦帕连同玉钰轻轻推向阿月方向,声音带着敬畏与追忆,“此乃掌门…慕师兄陨落前,郑重托付老朽之物。他言…此物干系重大,务必亲手交还姑娘。”
阿月伸出纤指,拈起那半截温润。熟悉的触感与纹路让她眼神微凝。指尖细细摩挲着那些繁复的龙鳞纹路。
“慕师兄…还曾言道…”云松子看着阿月专注的神情,迟疑片刻,续道,“此玉钰…非同凡响。他查遍门中古籍,又请教数位精研古物机关的前辈…推测此物…或为一把‘钥匙’,或与那‘玄机宗’有涉。”
“钥匙?玄机宗?”穆之眉峰紧蹙。
“正是。”云松子颔首,“然…非启寻常门户之钥。慕师兄推断,玉钰应有两半,合二为一,其独特龙纹与断口,方能…开启某种极其精密、藏有重宝的机关秘锁或秘匣。至于具体何物,藏于何处…慕师兄…亦未能参透。”他长叹,满是憾色,“老朽无能,更是…一筹莫展。如今…物归原主,唯盼姑娘…能解此中玄机。”
阿月紧握那半截温玉,指腹感受着它独一无二的质地与纹路,黑瞳幽深。钥匙…精密机关…玄机宗独步天下的机关术传闻在脑中闪过。
“多谢大长老。”阿月将玉钰小心纳入怀中,声音清冷,“此物…我自会珍重。”
云松子点点头,目光转向穆之,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深切的忧虑:“穆之啊…上京城…龙潭虎穴,盘根错节…你此去…务必慎之又慎!天云门…虽江河日下,然若需助力,老朽…拼却残躯,亦当竭力!”
穆之望着这位为门派耗尽心血、行将就木的长辈,心中敬意与酸楚交织。他再次起身,对着云松子郑重抱拳,深深一揖:“大长老拳拳之心,穆之感佩!请长老放心,穆之此行,定当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天云门…永是我穆之的家!”
夜色如墨,浸染着空旷的广场。
穆之与阿月并肩而立,山风带着料峭寒意,卷动衣袂。
阿月手中紧握着那半截温润的玉钰,黑瞳投向深邃夜空,眸光变幻难测。
穆之凝视她清冷的侧颜与额前刺目的银丝,后山那片血色墓园的景象再次浮现心头。百味杂陈。
钥匙…精密机关…玄机宗…
前路,愈发迷雾重重,凶险…亦步步紧逼。
然,退路已绝。
“阿月,”穆之声音低沉,“我们…该动身了,去玄机宗。”
阿月收回目光,黑瞳中寒芒骤闪,如冰河乍裂,声音斩钉截铁: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