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棠不是没想过,终有一日,她或许会再见到林雪柔那张脸。
但绝非是此刻,绝非是在这里,在她刚送走丈夫、生活才勉强安定下来的部队大院!
大院里的人,对她与林雪柔在海城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一无所知。
她甚至来不及在脑中构筑任何防线,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已被热心的邻居领了进来,突兀地杵在了她家的小院当中。
眼前的林雪柔,让林晚棠的血液瞬间冻结。她目光涣散呆滞,仿佛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翳。
身上是打着补丁、沾满泥污的破旧衣衫,空荡荡地挂在皮包骨的身架上,寒风一吹,似乎都能将她吹倒。
头上围着一条乡下妇女常见的旧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却遮不住那形销骨立的憔悴。
就在林晚棠震惊的目光下,在几位还没离开的邻居惊愕的注视中,林雪柔“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姐姐……”她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刻意放大的凄楚,“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收留我吧……我……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泪水,大颗大颗地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滚落,顺着脏污的脸颊滑下,砸在尘土里,洇开深色的印记。
那眼泪流得如此汹涌,如此顺畅,没有丝毫的阻滞感。
林晚棠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她太了解这眼泪了——这不是悔恨,不是懊恼,这纯粹是一场精心排练的戏码!每一滴泪都像是精准计算的工具,用来博取同情,制造枷锁。
她清晰地感受到周围邻居投来的、带着同情和探究的目光。
在这个封闭而讲人情的大院里,她此刻若强硬地将这个“千里迢迢寻姐”、“哭得肝肠寸断”的“可怜妹妹”赶出门去,明日“冷血无情”、“六亲不认”的帽子,就会稳稳扣在她头上。
电光火石间,林晚棠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怒火和恶心。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迅速调整出一丝复杂难辨的神情,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起来!先跟我进去收拾收拾再说。”她伸手,看似要扶,实则带着一种疏离的力道。
这个表态,让旁边几个心软的嫂子松了口气。
“哎,这就对了嘛,姐妹哪有隔夜仇……”
“就是就是,晚棠心善,快带你妹子进去洗把脸……”
邻居们带着安慰和放心的神情,终于散去了。
院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带着冰冷的重量。
林晚棠脸上的那点伪装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寒霜。她没有再看地上的人,径直走到桌边的椅子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声音冷得像淬了冰:“起来吧。戏演完了,人也走了,你还跪着给谁看?”
林雪柔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缓缓地、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虚弱。
她抬起那张布满泪痕的脸,眼神怯怯地看向林晚棠,依旧打着哭腔,却少了几分刚才的凄厉:“姐姐……我没有演戏……我是真的知道错了……我现在无家可归,求你……求你收留我吧?我什么都愿意做……”
看着这张虚伪的面孔,听着这矫揉造作的声音,林晚棠胸腔里积压的怒火几乎要破膛而出!
她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尖锐:“收留?怎么收留?!你瞎了吗?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几间破屋!你来了,我住哪里?难道要我搬出去把地方让给你?!林雪柔,收起你这套把戏!我没工夫陪你演戏,识相的就立刻给我滚出去!”
林雪柔似乎被她的厉色吓住,瑟缩了一下,随即哭得更凶了,肩膀剧烈地耸动:“姐姐……求你……我真的没地方去了……宋剑峰被枪毙之后,他那个妈……简直不是人!她天天打我骂我,不给我饭吃……”她一边哭诉,一边猛地撩起自己破旧单薄的衣袖,露出手臂——上面果然布满了深浅不一的青紫色伤痕,有些像是新添的,有些已经泛黄。
林晚棠的目光冷冷地扫过那些伤痕,心中没有半分波澜,只有更深的厌恶和警惕。
比起她上一世被林雪柔亲手推入的深渊,被背叛、被污蔑、被夺走一切的痛苦与绝望,眼前这点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连利息都算不上!
更让她心惊的是——这个地方!这个隶属于部队、位置偏僻、外人难以知晓的大院!
林雪柔,一个远在海城、早已声名狼藉的人,是如何精准地找到这里的?这背后,绝对不简单!
林晚棠压下翻腾的思绪,目光如刀,直直刺向林雪柔,问出了那个最关键、也是最让她感到不安的问题,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林雪柔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虚弱:“我……我是一路走一路问,好不容易才打听来的……走了十多天,脚都磨破了……没想到运气好,姐姐你真住在这儿!”
鬼话连篇!
林晚棠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她厉声打断:“滚出去!撒谎成性,死性不改!”
林雪柔瑟缩了一下,却依旧坚持着那套说辞,声音带着哭腔:“姐姐,我真没骗你……海城附近……就这一个部队大院是带家属的……我找了半个多月才……”
“够了!”林晚棠猛地打断她,声音冷得像冰碴子,“我跟你在这儿掰扯这些做什么?没意义!”她不想再听一个字,更不想再看到这张虚伪的脸。她果断地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这几乎是谢明远走后她手头能动用的大部分零钱了——一把塞进林雪柔枯瘦的手里,那触感让她一阵反胃。
“拿着!这是路费!”她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同时用不容抗拒的力道,将这个麻烦的源头狠狠推出门外,“立刻,马上,离开这里!再让我看见你,别怪我不客气!”
院门“哐当”一声被林晚棠用力关上,隔绝了林雪柔那张瞬间变得怨毒的脸。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急促地喘息着,试图压下心头的翻涌和强烈的不安。林雪柔能找到这里,绝对有问题!那套“一路打听”的说辞,漏洞百出,她一个字都不信!可眼下,她只能先把这个定时炸弹推远。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敲响了。林晚棠心口一紧,以为是林雪柔又折返,警惕地拉开一条门缝——
门外站着的,是收拾好东西过来的张小宝。孩子背着自己的小包袱,脸上还带着点送别父亲后的低落,但眼神清澈。他显然看到了刚才被推出门的林雪柔,小脸上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婶儿?”他小声唤道,探头往里看了看,没发现那个奇怪的女人,才松了口气似的,然后带着点孩子气的天真和认真问道,“咱们大院……怎么还让乞丐进来了?她是不是缠着你要钱?”他皱着小眉头,自告奋勇地说,“我去叫保安叔叔来把她赶走吧?他们管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