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暖阁内,红箩炭烧得正旺,几上列着几碟精巧细点,并两盏热茶,白气氤氲。
纯妃捧着个掐丝珐琅手炉,凝望窗外纷扬不止的雪片,轻叹道:“这雪下起来便没个尽头似的,倒显得宫里格外清寂。幸而年下各处都张罗得热闹,添些生气。”
愉嫔温婉一笑,抿了口茶,顺着话头道:“姐姐说的是呢。妹妹瞧着,嘉妃姐姐宫里这几日,气象更是不同。前儿在皇后娘娘处请安,嘉妃姐姐那精神气儿,倒比素日更足了十分,眼角眉梢都蕴着光亮,连带着…连带着平素那股子……”她略一沉吟,择了个婉转些的词儿,“…那股子锋芒,也似敛去了大半。通身看着,倒像是春风化雨,和软了许多。”
纯妃闻言,唇角微弯,执起茶盖,轻轻拨弄着盏中浮沫:“常言道,心气儿一顺,戾气自然消弭。这话原是不虚。只是奇了,嘉妃自打入了这京城,依我瞧,她那心绪,何曾有过真正平顺?便是那鲜花着锦的时节,眉梢眼底也总凝着几分郁结不平之气。近来圣眷未见格外加恩,赏赐亦是循例分例,怎地反倒春风拂槛,竟似换了心肠?”
愉嫔眼波微转,放下茶盅,显出几分亲近之意:“说起这个,咱们姐妹也长久未至嘉妃姐姐处叙谈了。她如今既心境怡和,不若趁着年节下清闲,妹妹陪着姐姐一同过去坐坐,说说体己话可好?”
纯妃一听,登时如被针扎了一下,忙不迭地摆手,脸上那点浅笑也倏地淡了:“哎哟,快休提这话!她那性情,你岂不知?口中素来没个关拦,兴致好了,尚能说几句入耳的;若是一个不合心意,或是看谁不入眼,那话头子蹦出来,直要噎煞人!句句都似刀子,专往人心窝子里戳!大年下的,我何苦巴巴儿地送上门去,听她那些没斤没两的话?没得讨那没趣,自寻烦恼!”
愉嫔面上掠过一丝失落。
纯妃倾身,自针线笸箩里取出一件新缝制好的小袄,递到她面前:“好妹妹,且瞧瞧这个!我新得了块上好的松江三梭布,又软和又透气,想着永琪生得白净可爱,便亲手与他缝了件贴身的软罗小衣。你且看看这针脚,这盘扣,可还入眼?这料子贴身穿着,最是养肤不过的。”
愉嫔望着那针脚细密的小衣,心中那点失落与焦灼只得强压下去。她伸手接过,指尖在那细软的布料上轻轻摩挲,脸上堆起感激的笑靥:“姐姐真是费心了!永琪能得姐姐这般垂念,是他的造化。妹妹替他叩谢姐姐恩典了!”
她将那小衣细细端详,口中赞不绝口,心底却似窗外那积雪压弯的翠竹,沉甸甸坠着
又闲话了几句宫中琐碎,愉嫔见纯妃始终不接那启祥宫的话头,只得起身告辞。纯妃殷殷留她用些点心,她便推说惦记永琪,脸上温婉的笑意甫离宫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一片沉郁的冰冷。
主仆二人沿着宫道缓缓而行,步履不复来时轻快。
叶心撑着一柄油纸伞,小心替愉嫔遮挡风雪,觑着她脸色,低声探问道:“主儿…可是因着纯妃娘娘不肯移驾启祥宫,心下不自在?”
愉嫔脚步微顿,侧过脸,清冷的目光掠过叶心,又投向风雪深处启祥宫的方向,那朱红的宫墙在漫天飞雪中若隐若现。
声音压得极低,几被风雪声吞没:“本想借着纯妃姐姐去启祥宫坐坐的机会…让她‘无意间’撞见那魏嬿婉。纯妃姐姐在嘉妃面前说话,分量总比旁人重些,若能由她口中点出那贱婢勾引皇上的腌臜事,传到嘉妃耳朵里……”
“可恨那金玉妍平素行止太过张狂悖谬,言语刻毒,毫无体统,竟惹得纯妃厌弃至此,连门槛也不愿踏入!倒枉费了我这番心思!”
叶心紧跟着主子的脚步,思忖了片刻,小心翼翼道:“主儿…依奴婢浅见,那魏嬿婉,不过是启祥宫新进的一个小小婢女,纵有些不安分的心思,在嘉妃娘娘那般厉害人物手底下,又能翻腾出几尺浪花来?主儿何须为此等微末小事,如此劳心费神?若真敢作怪,只怕不用主儿出手,嘉妃娘娘头一个就容不得她。”
愉嫔鼻中轻轻哼出一声,比落在颈间的雪花还要冷上三分:“若她真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婢女,嘉妃能放心差遣她去咸福宫‘探望’贵妃?那咸福宫是什么地方?贵妃又是什么境况?这等差事,岂是寻常宫婢能沾手的?”
“这才过去伺候多久?已然能奉承到这般地步。若再假以时日,让她在嘉妃跟前站稳了脚跟,甚至…寻着机会在御前露了脸,那才真是心腹大患!到那时,再想动她,岂是易事?”
叶心心头一凛,不敢再多言魏嬿婉之事。她沉默地替愉嫔拢了拢斗篷的领口,想起另一桩事,终究是按捺不住心底积压的不平,带着几分怨气,低低嘀咕道:“主儿这般殚精竭虑,若只是为了娴妃娘娘那头,奴婢倒觉得不值当。”
愉嫔脚步猛地一顿,倏然转头盯住叶心:“嗯?”
叶心见已开了口,索性把心一横,忿忿道:“主儿恕奴婢多嘴,奴婢是替咱们阿哥委屈!主儿瞧瞧娴妃娘娘,她养着咱们阿哥,然何曾真正上心?那嫩藕似的肌肤上,被挠出好几道红棱子!娴妃娘娘抱孩子时,总戴着尖尖的护甲,稍不留神就划着了阿哥娇嫩的皮肉。阿哥哭闹,她也只当是寻常,哄两句便罢了,打量咱们都是瞎子,瞧不出呢!”
叶心越说越气,眼圈都微微泛红,“阿哥是主儿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咱们的眼珠子,她倒好…这般轻忽怠慢!主儿还处处替她筹谋…”
愉嫔静静地听着,面上那层沉郁的冰霜之下,有着更深的暗流在汹涌翻滚。
“叶心,你道这些,我岂有不知?只是…你我主仆在这深宫之中,犹如浮萍无根,万事不由己。我原不过是个微末绣娘,于潜邸时,得了圣上醉中偶幸一回罢了。彼时龙颜微醺,云雨初歇,圣心何曾记挂我这蒲柳之姿?更遑论赐予名分,许我立足之地了。”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袖口,仿佛在汲取一丝虚幻的暖意,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是她。彼时她尚有母家倚仗,圣眷正浓,是她替我开言,讨得了名分,给了我一方容身之所。”
“那时我尚不知她性情,本能地,为了活下去,所以感念她,依附她——事到如今,阖宫上下,谁不将我与她视作一体?早已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了。今日纵使我生出离心,想自断其尾,你以为便能轻易割席而去么?”
“离了她这棵大树,来日未必就能寻得更好的荫蔽。你且细想想,届时这六宫,谁人门下,又能真心容得下我这背主求荣之人?她们只会像当年耻笑阿箬那般,将我视作墙头弱草,讥讽我‘背弃旧主,不堪驱使’!到那时,莫说前程,只怕连眼前这点立足之地,都保不住了。”
她抬起眼,目光穿透风雪,望向重重宫阙深处,那里是权力与倾轧的旋涡中心。
“我知姐姐有野心,倘若她输了,左右祸不及我,再做打算也不迟。倘若她赢了,且念在我今日忠心耿耿、无有二心的份上,她指缝间漏下的一点恩典,也足以保我在这深宫之中,得享一份长久的安稳富贵。如此,以后的日子便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