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御花园中姹紫嫣红开遍,蜂蝶穿行,更兼鸣蝉阵阵,愈显得暑气蒸腾。皇上兴致颇佳,与金玉妍赏玩多时,方携了手,沿着绿荫匝地、藤萝缠绕的游廊,缓缓往启祥宫正殿行去。
日头透过浓密的藤萝枝叶,筛下斑驳的光影,映得金玉妍一身青莲色缂丝袍子愈发鲜亮,那料子在光下隐隐流转着水波般的暗纹。鬓边斜簪的赤金点翠步摇,垂下的流苏随着莲步轻移,在光影里折射出细碎跳跃的流光,恍若星辰坠落鬓边。
行至殿前廊下,早有宫女打起湘帘。
金玉妍眼波流转,丹蔻指尖轻点,先吩咐贞淑:“去小厨房仔细瞧瞧,拣皇上素日爱吃的双色马蹄糕、藕粉桂花糖糕,并那新制的冰镇杏仁酪,用心做了,用那套冰裂纹的玛瑙碟子盛了呈来。” 复转向丽心:“再将前儿贡上的那罐‘雨前龙团’取来,用那套甜白釉刻花莲纹的茶具,水要滚三滚的玉泉山活水,莫要失了茶的真味。”
贞淑与丽心俱是心领神会,忙不迭应声“是”,敛衽退下,各自张罗去了。
皇上在一旁含笑看着,见她安排得这般妥帖周详,事事皆合自己心意,心中甚喜,不由得执起她柔荑,温声道:“爱妃当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这心思细密的,连朕平日爱用什么碟子盛点心都记着。难为你费心。”
他目光扫过她鬓边摇曳的步摇,那细碎光芒映在眼底,更添几分柔情,“这大日头底下,原怕你热着了,想送你回来歇歇便罢,倒叫你张罗起这些来。”
金玉妍闻言,微微侧过脸,眼波似嗔似喜地睨了皇上一眼,颊边飞起一抹薄红,更衬得肌肤胜雪。
轻轻抽出被握着的手,指尖却似无意般拂过皇上掌心,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娇憨:“皇上这话,倒像是臣妾故意拿这些琐事绊着您似的。不过是想着您赏玩半日,必是有些乏了,用些清茶细点,也好解解暑气,歇歇脚力。”
她顿了顿,嗓音愈发柔婉清甜,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若说费心,能伺候皇上用一盅茶,尝一口点心,便是臣妾天大的福分,心里头是甜的,哪里就觉着费事了?只是……不知皇上可还愿意赏臣妾这点脸面,在臣妾这简陋地方略坐一坐,喝口茶解解乏?”
她说着,微微垂下螓首,长睫如蝶翼般轻颤,露出一段雪白的颈项,那姿态又羞怯又带着点儿小心翼翼的期盼,令人见之生怜。
皇上见她这副模样,心中早已软作一团,哪里还有半分推拒之意。朗声一笑,伸手便揽过她的肩,轻轻拍了拍:“你呀你呀,惯会拿话来堵朕!朕几时说过不依你了?你这启祥宫清雅别致,夏日里更是荫凉,朕巴不得多坐会儿躲躲这毒日头呢!你既备了这些好东西,朕今日便偏要讨了你这杯‘雨前龙团’,还要赖着尝尝你的双色马蹄糕,看看是不是比御膳房做的更精巧些。依你,都依你!”
金玉妍这才抬起脸来,眼中笑意盈盈,如春水初漾,先前那点羞涩瞬间化作明媚的欢喜,娇声道:“皇上金口玉言,说了依臣妾的,那可不能反悔了!臣妾这就催催她们,莫让茶点误了时辰。” 说罢,便要扬声,却被皇上笑着止住。
“莫急,莫急,” 皇上携了她步入殿内,清凉之气扑面而来,“好茶需慢品,朕与你,且慢慢等着便是。”
魏嬿婉正哄着永珹。
那小小人儿身着明黄虎皮纹小褂,额角已沁出细密汗珠,粉团似的面颊微红,显是暑气蒸腾,颇有些不耐。
嬿婉见状,忙将他抱起,款步行至廊檐之下。那里悬着一架精巧的鎏金鹦鹉架,架上立着一只通体翠羽、红喙如丹的鹦哥,正偏着头,用弯喙细细剔翎,姿态闲逸。
“阿哥瞧,”魏嬿婉声如莺啭,柔若春水,纤指轻点向那翠羽生灵,“这鹦哥儿方才学舌呢,阿哥教它说句吉祥话可好?”
永珹立时被吸引,小手指着鹦鹉,奶声奶气地教:“吉祥!说…万福金安!”
那鹦哥倒也伶俐,扑簌簌振了振翠翅,竟尖着嗓子学道:“安!安!”虽只得一字,却也字正腔圆,逗得永珹咯咯笑出声来,方才的躁郁霎时云散,小脸上绽开晴光。
见永珹开怀,魏嬿婉眸中笑意愈深,顺势将语声放得更柔更缓,如丝如缕:“阿哥真真是顶顶聪明,连鹦哥儿都听阿哥的话呢!阿哥的小手儿这般灵巧,写起字来,定也比这鹦哥儿学舌还要神气百倍!今日,咱们就写‘万福金安’。”
她一面软语,一面不着痕迹地引着永珹望向廊下早已备妥笔墨的小书案,“不如就让这鹦哥儿立在这儿,瞧着阿哥写字,可好?”
永珹小脑袋用力一点,竟破天荒地应得爽快:“好!要它看着!”
魏嬿婉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面上春色融融,抱着他便移步书案。
恰于此时,一道阴翳湿冷的视线,如同墙根暗处悄然滋生的滑腻苔藓,又如蛛网间垂落的粘丝,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黏附在魏嬿婉身上。
并非殿内往来宫娥的恭谨,亦非廊下侍立太监的肃穆,似自那殿门内幽暗的罅隙里渗出,源自一处被浓重雕花木影吞噬的角落。
一个青灰色太监服的身影,几乎与那角落融为一体,身形瘦削伶仃,恰似一根不见天日的病竹。他鸦翅般的长睫低垂,掩住了眸底深不见底的寒潭幽涧,只余那目光,仿佛暗渠中窥探天光的孑孓,既畏那明晃晃的暖意,又忍不住被那鲜活的光彩灼痛了眼,生了贪婪的渴慕。
便这般死死地、无声地黏在魏嬿婉抱着永珹的纤袅背影上,黏在她侧首低语时,那一段雪腻的颈项,以及那因含笑而愈发显得明媚鲜妍、恍若芍药笼烟的侧脸上。
殿内,紫檀木嵌螺钿的罗汉榻上,皇上与金玉妍已然落座。
“这两日未见永珹,倒有些惦念。去,把他抱来,让朕瞧瞧,小身子骨儿可又结实了些?”
金玉妍闻言,丹唇含笑,正欲吩咐侍候的宫人,然贞淑尚在小厨房督办细点,丽心于茶房料理香茗,眼前竟无一个顶顶得力心腹可供驱遣,面上便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踌躇。
皇上会意,闲闲目光在殿内侍立的几个青衣小监身上掠过,最终停驻在那幽暗角落里的青灰身影上:“进忠啊…”
那角落里的身影闻声,以一种近乎消弭了声响的滑步,悄无声息地趋前数步,深深躬下身去,头颅低垂,只露出半截苍白瘦削的下颌。
“去,把阿哥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