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嬿婉忽觉一道身影近前,竟如从地缝里钻出一般。
她心头微凛,抬眼望去。
只见来身形颀长却微躬,垂首敛目,姿态恭谨卑微,一如这宫里的寻常奴才。然待他缓缓抬起眼皮时——那双狭长的眸子,眸光沉静无波,却隐隐透着一股子粘稠的寒意。
魏嬿婉心尖儿莫名一颤,只觉那目光扫来,不似人眼,倒似那阴湿之地悄然蜿蜒的蛇信,无声无息,裹挟着一种缓慢收绞猎物的冰冷与耐心,细细密密地将她缠绕打量。
“姑娘辛苦,”进忠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如其分,“皇上口谕,命奴才来抱阿哥进去。姑娘把阿哥交给奴才便是。”
魏嬿婉面上依旧浮着温婉得体的浅笑,小心翼翼将怀中的永珹递过:“烦劳公公。”
她动作极是轻柔,唯恐惊扰了永珹,又细声叮咛道:“阿哥方才嬉闹,身上略沾了些汗意,烦请公公留神,莫叫阿哥着了穿堂风。” 语罢,眼波微转,试探着添了一句,“不知奴婢可需随侍入内?”
进忠稳稳接过永珹,那小人儿乍离熟稔的怀抱,不安地略一扭动,却被他轻拍着安抚下来。他并未立时作答,目光无声无息地滑过她交叠于腹前的一双素手。
那双手,十指尖尖,本如新剥的玉笋,莹润可喜。只是食指与中指的指节处,横亘着几道浅淡的粉色旧痕,指腹亦隐见厚茧,显是昔日辛劳所遗。这点点瑕疵,落在魏嬿婉如今精心养护起的肌肤上,便如美玉微瑕,格外刺目。
进忠的目光在那伤痕处只蜻蜓点水般一触即收,快得令人无从觉察,随即落回怀中永珹明黄的衣襟上,方才慢悠悠开口:“姑娘费心了。皇上与娘娘不过是想同阿哥说几句体己话,料想并无差遣姑娘之处。倘或真需伺候,殿内自有当值之人应承,姑娘且在此处稍待便是。”
他抱着永珹,身形微转欲行,却又似想起什么,足尖略顿,并未回首,只将那平直无波的声音再度送出,如同闲话家常般随意,却又字字清晰入耳:“说来也巧,前儿奴才在御花园东北角那几株老柏树根底下,见着几丛野生的紫珠草,生得倒精神。那物事瞧着粗陋,捣烂了敷上,最能活血散瘀,生肌收口。还有那水边石缝里攀爬的积雪藤,采其嫩叶,细细捣出青碧汁子,早晚匀敷,于平复旧痕,润泽肌肤颇有奇效。这宫苑深深,主子们赏的是姹紫嫣红,可那些个僻静角落的草木,未必就没有止痛消痕的造化。”
言毕,再无停留,抱着永珹,迈着无声无息的碎步,如同一缕青灰色的薄雾,悄然便融入了那殿门深处的光影之中。
这太医院供奉,素来只为龙体圣躬、凤驾鸾仪并天家贵胃请脉问安,乃是正经主子的体面。似她们这等宫娥彩女,不过是草木般微贱之人,漫说延医问药,便是偶染微恙,若非得蒙主子格外开恩,特赐恩典,又岂敢轻易劳动太医金针?
寻常小病小痛,多是咬牙捱着,或寻些粗浅土方胡乱应付了事。纵有那熬不过去的,也不过是命如飘萍,自生自灭罢了。
这深宫之中,人人捧高踩低,她这点子昔日磋磨的印记,谁人留心?便是自己,也只当是洗不脱的过往,何曾奢望过消弭?
魏嬿婉好容易觑得一个无人差遣的空档,一颗心早飞向了御花园东北角。脚下不停,面上却强作镇定,只作寻常洒扫模样,专拣那花木扶疏、人迹罕至的曲径回廊,七弯八绕,极力避开旁人耳目,终于寻到那几株浓荫蔽日的老柏树下。
目光急切地在盘根错节的阴影里逡巡,果然见着几丛低矮的植株,叶片深绿,其间缀着些细小如豆、紫莹莹的浆果,正是紫珠草!
她小心翼翼采撷了些许,复又依着言语寻至附近水畔,在湿滑冰冷的石隙间,又发现了那藤蔓柔韧、叶片嫩绿的积雪藤,用一方素净的帕子,将这点滴的‘造化’仔细包好,紧紧按在起伏的心口。
那薄薄的布料贴着心口,仿佛揣着一团温热的火苗,又似揣着一个沉甸甸的秘密。
及至夜深人静,同屋的宫人早已沉入梦乡,只闻细微鼾声。魏嬿婉才敢悄无声息地起身,就着窗外透入的朦胧月色,如同做贼一般,将怀中珍藏的草药取出。
先将那紫珠草的浆果与嫩叶置于一个洁净的白瓷小碟中,拔下发间一枚素银簪子,用簪柄细细捣磨。不多时,便渗出紫红色的浓稠汁液,散发出一股清冽微涩的草木辛香。复将积雪藤的嫩叶单独放入另一碟中捣碎,用细纱滤出那青碧如翡翠、晶莹剔透的汁水来。
她忆起那年大雪纷飞,被花房嬷嬷呵斥着去折松枝,冻得双手红肿皲裂,在凌云彻面前哀叹“谁还把这当一双手看呢?”…往事如潮,翻涌而至。如今想来,越是如此,她便更要千倍百倍地怜惜自己,珍重此身!
她不仅仅要将这双手当作手来养护,更要将自己这副身子,当作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来周全。
魏嬿婉将蘸满药汁的棉絮仔细敷在指节旧痕与指腹厚茧处,再用干净的软布细细包裹妥当。一边动作,一边就着那如水的月色,口中无声地默诵着白日里偷偷记下的诗句。唇齿间品味着那些文雅的词句,心中默想着它们的字形笔画。
这药草的清苦气息与诗文的墨香,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奇异地交织,仿佛是她挣脱过往、奔向未知前程的一双羽翼,于无声处悄然生长。
深宫之中,华丽的牡丹芍药自有其荣宠,但这僻静处顽强生长的草木,亦藏着属于她魏嬿婉的生机与出路。不起眼的积雪藤与紫珠草,它们生于阴暗湿冷之地,不争奇斗艳,却蕴藏着疗愈旧伤、焕发生机的章华——指间茧是未裁的纸,心上藤攀向玉阶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