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十几天功夫在威宁的穷乡僻壤摸爬滚打,当终于看见威宁县城那高大的城墙和威严门楼时,众人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总算回到县城了!
可很快,苏康和王刚、柳青就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只见,在高大巍峨的城墙外边,是紧贴着城墙根下搭建的一大片低矮窝棚区!
那根本不能算房子!不过是些烂木头、破席子、碎砖头、旧油毡胡乱拼凑起来的大小窝棚,别说遮风挡雨了,老天爷打个喷嚏,这棚子怕是能当场散架给你看!。
窝棚之间挤得密密匝匝,仅容一人通行的狭窄小道,弥漫着屎尿恶臭、垃圾腐败的气味,还有无处不在的苍蝇嗡嗡乱飞。
还没走近,苏康便脸色铁青,胃里一阵翻腾,喉头涌动着。
饶是他做好了心理准备,这股来自县城“脚底板”的污浊和绝望气息,依然冲得他眼前发黑。
张武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带着明晃晃的疏远:“大人……这是城根底下那波没着落的人扎的穷窝棚,尽是些苦力、流民,没个正经活路的。”
“走,进去看看。”
苏康的语气不容置疑,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王刚将马车停在稍远的地方,和柳青一左一右,紧跟在苏康的身后。
张武咽了口唾沫,只得硬着头皮,引着三人钻进了这片阳光都懒得照进来的“活死人墓”。
一墙之隔,城里是人声喧闹的烟火人间,墙根下却像是被遗忘的无声地狱。
窝棚黑洞洞的门口,一个瘦得像被风干腌菜的老妇蜷坐在那里,怀里抱着一个沉沉睡去的小孩。
孩子脸色灰败,眼睛紧闭,肚子却不成比例地高高隆起,像个吹胀的皮球,衬得那四肢细小得如同垂死小鸟的爪子,无力地耷拉着。
老妇眼神空洞得吓人,干裂的嘴唇无声地一张一翕,像是在哼着什么,又像只是某种本能的抽搐。
旁边一个稍微能遮点光的窝棚里,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听着能把肺管子整个咳出来!
紧接着,一个男人像是用尽最后力气在绝望呐喊:“咳!咳咳!老……老子不行了!这……这劳什子肺痨,拖……拖死你们娘俩……治不起啊……”
声音未落,就已经引得这个妇人压抑不住的呜咽了起来,垂泪啜泣。
苏康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钩狠狠钩住了肺腑。
他定了定神,便朝老妇那边走过去,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大姐,这孩子……这是怎么了?”
老妇浑浊的眼睛迟缓地转动,落在苏康脸上。起初是警惕,待看清他眼中的真挚,那深如寒潭的眼底才浮起一丝微弱的光。
她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声音像砂石磨蹭:“公子……命苦啊……老来得子,欢喜没几天……老伴却得了肺痨……”
她哽住,好半晌才断断续续续往下挤,“肺痨难治,耗干了家底……也……也治不了……苦了这孩子……连口饱饭都吃不了……也成了这样……”
她枯柴般的手指小心翼翼碰了碰孩子隆起如皮鼓的肚子,那触感让她浑身一颤,两行浑浊的老泪再也忍不住,噼啪滚落,在满是尘土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
苏康蹲下身,手指极其轻柔地触了触孩子的额头,微凉;再轻轻按了按那绷得紧紧、似乎能看到下面青筋脉络的腹壁,冰冷坚硬。
他顿时心中了然,这是常年吃不饱饭造成的腹水肿,他的肚子里只有野菜草根的折磨,里面积攒的,都是要命的水!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那张贴身藏着的、带着体温的硬实银票——崭新的一百两。一把塞进老妇那只糙得如同老树皮的手里,触手冰凉硌人。
“拿着!这是治肺病的药。还有,孩子的肚子,是饿出来的!里面都是水!”
苏康语速飞快,几乎不容打断,“记住了!先给大夫弄点药调养,然后去弄肉!弄蛋!煮豆子!使劲儿往他嘴里塞!”
银子不是万能的,但此刻它意味着生的可能。
他看着老妇彻底呆滞住、布满褶皱的脸,斩钉截铁:“能活!按我说的做!”
话音未落,苏康已霍然起身,几乎是有些粗鲁地转身就走,根本不给老妇反应和推拒的机会。
身后,噗通一声闷响。
老妇抱着那依旧熟睡的孩子,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那截枯瘦的脖子重重地磕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钝的响。
“恩公……恩公……老天开眼……”
她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发出梦呓般的呜咽,眼泪混着尘土簌簌而下,将那一点攥在手里的纸片——那张能买来温饱、买来药石、买来一丝渺茫希望的银票——死死地捂在怀里,捂在心口滚烫的位置,仿佛要把它融化进自己的骨血。
苏康胸口堵得厉害,大步向前,想把那刻骨的悲伤和沉重甩在身后。
没走几步,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小道里,炸起一阵诡异的喧嚣。
几个浑身没二两肉、却像跳骚般精力过剩的半大孩子正扭打做一团,眼睛赤红地争抢着什么。
那是半个硬邦邦的窝头,沾满了黑泥,是别人不慎掉落在地上的!
“妈的!是我的!”
“我先看见的!”
“滚开!”
那脏兮兮的面疙瘩成了他们眼中无上的珍馐美味,每一拳一脚,都带着一种为了最原始欲望而搏命的疯狂凶狠!哪里还有半点孩童的天真?
苏康的心像被一把钝刀子来回锯着,撕裂的痛楚弥漫开来。
秦韬玉笔下“共怜时世俭梳妆”的贫女,是破袄荆钗也尽力活出点人样。
眼前这些孩子呢?为了烂窝头生死相搏!
那“蓬门”里的辛酸,到了这墙根底下,彻底退化成了兽笼里的挣扎!
他们根本不是在“梳妆”,是在用沾着泥巴滋味的爪子,撕咬出一点点活命的食粮!
苏康猛地一咬牙,手再次伸进怀里,一阵悉悉索索的摸索,掏出了一把碎银。
他像撒豆子一样,朝着那群几乎要打出狗脑子的孩子扬手抛了过去!
“滚!都滚!”
他低吼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暴戾。
叮铃!当啷!
银子砸在地上、砸在窝棚破席上的脆响,像瞬间按下了暂停键。
前一秒还扭打成一团的小野兽,瞬间定格。
无数道饥饿贪婪的目光,嗖地射向地上那些滚动闪烁的银亮光点!
下一秒,轰然炸开!却不再是厮打!
“银子!银子啊!”
不知是谁尖啸了一声。
方才还互相挥拳头的“敌人”们,此刻动作快得只剩下了残影!他们争先恐后地扑在地上,像一群骤然发现米粒的麻雀,疯狂地用手扒拉着地面、扫开破席、甚至钻到别人腿下去抢!手指抠进泥巴里,紧紧握住那几钱碎银,力气大到指节发白!
没人再理会那半个发臭的黑窝头了。它孤零零地躺在泥水坑边,被无数只泥泞的脚踩来踩去,很快和污秽融为一体。
抢到银子的孩子,脸上爆发出一种近乎扭曲的巨大狂喜!
一个脸上还挂着抓痕的孩子,将手中的一个小银角子高高举起,对着微弱的光线眯眼看,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璀璨的宝石!
然后他猛地塞进嘴里,用牙齿狠狠地咬了一下——当!疼得一咧嘴,随即咧嘴又变成了傻笑,确认是真的!
他抬起头,飞快地、感激无比地瞥了一眼苏康模糊的身影,再不敢丝毫停留,捏紧那冰凉硬实的金属块,拔腿就往窝棚深处蹿去!
巷道里瞬间空了,只剩下地上凌乱的脚印、污迹,和一点淡淡的血腥气。
苏康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不是因为累,是因为一种灼烧灵魂的愤怒和深沉的无力。
那银子砸在地上,也像是砸在他心坎上。
一百两?几两碎银?于他微末,于她们……可能就是从地狱边缘伸过来的一只救援之手。
一个抱着濒死孩子的老妇,一群为残食厮杀的孩童,银子砸下去,能换来此刻的喘息。可它救得了一时,却填不满这城根底下无底的深渊。
他抬起头,望向那堵高大的、冷漠隔开两个世界的城墙。
城砖无言,沉默地矗立,如同那千顷良田的契约,牢牢捆缚着无数的希望,化作压在无数个老妇和孩子脊背上的巨石。
走吧。
苏康深吸一口弥漫着恶臭的空气,把这绝望也一并吸进肺腑。
前路漫漫,他知道,这堵墙,他迟早得给它刨开一道口子。
那在墙根幽暗深处抱着银角子狂喜跑远的小小身影,就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一点微如萤火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