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啊!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啊!!”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嚎突然从不远处响起,盖过了孩子们的争抢声、老妇的呓语、病人的咳嗽。
苏康只得立即收住了脚,转过身来,疾步循声赶去。
只见一个破败得几乎要散架的窝棚前,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瘫坐在地上,双手死死抱住一个穿着绸缎坎肩、手持一卷账簿、三角眼翻看人带着一股子阴狠气的中年男子的腿,哭得声嘶力竭。
那穿绸缎的男人身后还跟着两个凶神恶煞的打手,抱着膀子,一脸的不耐烦。
“刘师爷!刘师爷!您行行好!再宽限几天!就几天!我…我去码头扛活!我去卖血!凑钱还您!”
地上的汉子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苦苦哀求。
那被唤作刘师爷的三角眼男人嫌弃地甩了甩腿,没甩开,细长的眼睛里尽是鄙夷:“黄老蔫!这话你说过多少回了?嗯?去年冬天就说扛活,夏天了还在这放屁!连本带利十五两!宽限?再宽限利息都够你喝一壶的了!没钱?我看你家这丫头片子也快长成了吧?拉去‘翠香楼’抵债,还能换俩钱!放手!”
“不行啊!刘师爷!求您!不能卖我闺女!她才十五!我再借点钱还您!再借点…”
黄老蔫绝望地看向那个一直站在窝棚角落、瑟瑟发抖的女孩子。
女孩儿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褂子,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脸色惨白,眼神里满是惊恐,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咬出了血印子。
“再借?”
刘师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三角眼里的精光一闪,阴阳怪气地拖长了调子:“行啊!按老规矩,九出十三归,利滚利!签死契!你黄老蔫这条贱命,加上你婆娘,还有你家这丫头,签了,再借十两给你,一年后还二十两!敢不敢?”
黄老蔫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抱着刘师爷腿的手猛地一松,整个人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签这个字,就是把一家三口的命全卖了!做牛做马,永世不得翻身!
苏康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九出十三归!签死契!
这不是借钱,这是明火执仗的抢劫!这是敲骨吸髓,把人榨干最后一点血渣还不罢休,还要把骨头嚼碎吞下去的恶鬼行径!
刘师爷冷笑一声,对身后打手使了个眼色:“别耽搁时间!要么还钱!要么签!要么…把人带走!翠香楼的张妈妈还等着验货呢!”
两个打手狞笑着朝角落里那个惊恐万分的女孩走去。
“住手!”
一声厉喝炸雷般响起,吓得所有人都是一激灵。
王刚和柳青早已按捺不住,一个箭步挡在了女孩身前。
苏康大步流星走了过去,脸色铁青,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把这肮脏的窝棚点燃。
他看都没看那刘师爷,径直走到瘫软在地的黄老蔫面前,俯身,盯着他那双因绝望而失去光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告诉我,欠他多少本钱?”
黄老蔫被这突然出现的气势慑住了,茫然地回答:“开……开春时,婆娘病了……借了五两银子抓药……”
“五两!区区五两银子!他竟然要你拿三条人命去填?!还要翻本滚利到十五两?!还九出十三归?!”
苏康猛地回头,目光如炬射向那个三角眼、油光满面的刘师爷!
这哪里是人?分明是披着人皮的豺狼!
刘师爷被这陌生人的气势震得愣了一下,但看他穿着普通(苏康特意换了便装),旋即恢复了那副阴阳怪气的嘴脸:“哟呵?哪来的愣头青?敢管我刘老七的闲事?知道我是谁吗?知道这账是谁家的吗?嗯?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打!梁老爷家的事你也敢管?”
他抬出了靠山。
梁老爷?又是他!
苏康的记忆瞬间翻到几天前在岔河村听农人提到“梁老爷他二舅姥爷的远房侄子”!原来这遍布威宁的吸血勾当,根子都在这里!
苏康怒极反笑:“梁老爷?好,好得很!刘老七是吧?账本留下!人,你一个也别想带走!”
“你放屁!”
刘老七恼羞成怒,三角眼一瞪,对打手吼道:“给我打!打不死就行!”
两个打手嚎叫着冲上来。
但王刚和张武是何等人?一个是跟着苏康混出来的高手,一个是跟着尉迟嘉德摸爬滚打出来的衙中好手,对付这种地痞流氓如同砍瓜切菜。
三拳两脚,干净利落!
只听“砰砰”两声闷响,伴随着痛彻心扉的嚎叫,两个张牙舞爪的打手已经滚在地上捂着肚子或者胳膊,爬不起来了。
刘老七傻眼了,手一抖,那卷要命的账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色厉内荏地指着苏康:“你……你等着!报官!我要报官!你们聚众滋事!殴打良民!”
苏康看都没看他,弯腰拾起了那本账册。
厚厚的账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名字和数字。
黄老蔫、李二狗、王寡妇……无数潦草的名字,后面跟着触目惊心的数字和高利贷的套索!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深渊!
他翻到黄老蔫那页,明明白白写着借银五两!
“良民?”
苏康终于抬眼,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抖如筛糠的刘老七,“你刘老七是良民?你们梁老爷是良民?那威宁城外饿得喝糠糊吃野草的农夫算不算良民?岔河村被染缸药水蚀烂了双手的工人算不算良民?这城根底下卖儿卖女、被利滚利逼得无路可走的穷苦人算不算良民?!你们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骨头渣子都要榨出油来!还敢自称良民?!”
苏康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回荡在这片死寂的贫民窟上空。
周围窝棚里的人都被惊动了,悄悄探出头来,麻木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惊愕和不易察觉的光芒。
黄老蔫也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苏康,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的人。
“把他身上的借据都搜出来!”
苏康冷冷地对王刚下令。
王刚上前,利落地把还在地上哀嚎的打手和刘老七身上搜了一遍,果然又翻出一沓写好的空白契约和按了手印的借条,其中就包括黄老蔫那份签了手印画了押的、约定九出十三归五两银子的“死契”。
刘老七看着那些要命的纸都被搜出来,吓得面无人色:“你…你敢!梁老爷不会放过你的!”
苏康掂量着那沓沉甸甸的借据,又看了看怀里那本账簿,再看看地上瘫软的黄老蔫、角落里惊恐又带着一丝希冀的女孩、还有周围无数张麻木中透出一丝期待的穷苦面孔。
“梁老爷?他最好早点来!”
苏康语气森寒,眼中却燃烧起一团名为“破釜沉舟”的火焰,“我苏康还就怕他不来!这份‘礼’,我先替他收下了!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人在做,天在看!这威宁的天,该变一变了!”
他把账本和借据仔细交给柳青收好,如同收起了指向这腐烂根基的锋利证据。
“还有,”
苏康盯着刘老七,一字一句,“告诉所有被他盘剥的乡亲们!这高利贷,不许再还!天塌下来,有我苏康顶着!”
说完,他不再理会如丧考妣的刘老七,转身扶起还坐在地上的黄老蔫,语气缓和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起来吧,老蔫。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天,就没塌!路,是走出来的!”
他扫视着这片在绝望中透出一线生机的破败棚户区,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力量:“再苦,也给我咬牙活着!我就不信,这威宁,打不破一个‘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死局!”
柳青奋笔疾书,将刘老七的样貌特征、张举人名字、高利贷细节、刘老七打手被制服、账簿被收等关键信息一一记录在案。
王刚的眼神锐利无比,腰间的佩刀似乎随时准备出鞘。
就连张武,热血涌上心头,也手按着腰间的佩刀,做好了随时出击的准备。
苏康目光坚毅如铁,那份来自京城、曾在威宁县衙大火中遭遇挫折的锐气,如今被这半个月血淋淋的现实彻底点燃,烧成了要烧穿这威宁官场贪腐与地主盘剥黑幕的熊熊怒火!
车辕碾过尘土,苏康回头看了一眼那片寂静得压抑的贫瘠田野,和那片破败不堪的窝棚,眼中窜起了一团火。
张武额头冒汗,这位县太爷再也不是初来时那个带着书卷气的新官了,他眼神里翻腾的东西,让张武后脊梁一阵阵发凉。